01 美人

    下过几场雨,苏城里湿气仍重,叫人心里也缠乱起来。或许被这氛围扰了,街上大大小小的店铺都开得迟,过了早,卖云吞的小娘慢悠悠盛出两碗,递给面前的男子:“怎么又是你呀?”

    男子生得高大,眉眼也像北地的人,说起话来倒不粗鲁:“昨天公子在忙,睡晚了,我不忍心叫醒他。”

    “好吧。”小娘勾了个娇俏的尾音,“有新货了,记得给我留一份呀!”

    对方点点头。

    小娘也不多说什么,瞧着他小心翼翼捧着云吞,身影越过不远处那写着“寻香斋”的招牌,没入门后。她收回目光,扬起笑脸继续招待下一位客人:“来咯,一份虾子的,这东西新鲜着呢……”

    另一边,男子将云吞放在桌上,张望了几下,干脆跨入半掩着的房门。那人还在安睡,他不敢闹出动静,特意收缓脚步,撩开床帐的动作也轻得像拂花:“公子?”

    对方似乎有些醒觉,片刻,睁开了眼睛:“哦……是阿凡。”

    “嗯。”阿凡应了声,转头收拾洗漱的东西,等对方起来。被他伺候惯了,那人也不拘谨,反而露出些笑意。

    一直磨蹭到临近正午,寻香斋的大门终于打开,没多久便进来两个姑娘,看起来像姐妹,身后还跟着丫鬟。最初,她们被店里的香气吸引住了,再定睛一看,目光就黏在了柜台后的男子身上。等反应过来,两姐妹不约而同红了脸颊,其中一个年幼些的不禁低声感叹:“果,果然像旁人所说,是罗美人呢……”

    不知是听见了,或是单纯迎接客人,罗蘅瞥了过来,那张脸俊美极了,登时令人想到桃花、春风之类美好的东西。两人稳住心神,好不容易想起此行的目的,连忙请对方推荐熏香,以及配套的器具。毕竟寻香斋是城里最新、最有趣的熏香铺,比起那些香方老旧的地方,年轻男女更喜欢过来这里走走。

    谈起生意,罗蘅倒显得热情些许,很快就寻来合两人心意的成品,又叫来一个高高壮壮的伙计,让对方从架子上的香球里挑几个款式:“香是我做的,这些小玩意却是出自他手,由他来选最合适不过。”话音未落,伙计已经码了一排,都是精巧无比的镂空香球,光看外表,着实看不出是他的作品。

    两姐妹没有犹豫,事实上,在她们决定都买下的时候,陆续又来了几个客人,将不大的店面弄得有些拥挤,本来待在店铺后头的伙计也得出来招呼。渐渐地,还不到傍晚,新做的一批熏香便没了,只留下先前约好给小娘的那份。

    “你倒是记得住。”罗蘅似笑非笑。

    阿凡没听出他话里别的意思,闷声闷气道:“公子喜欢那家的云吞。”

    被他这么一答,男子顿时消了气,换上艳丽的笑脸:“味道再好,这些天都吃腻了。今晚就上醉云楼尝尝鲜,顺路把东西带去小摊。”

    阿凡当然没有异议。

    苏城的夜晚与白日一般热闹,甚至更人声鼎沸,四面八方而来的客商挤满了大街小巷,本地人也不例外,纷纷到酒楼、茶馆等地消遣。自这里变成通商的枢纽后,官府便不再设宵禁,只多派人巡逻,因此城里常常灯火通明达旦。跑堂认得他们,立马堆起笑脸迎了过来,倒让旁近的客人看怔了片刻。

    醉云楼可谓是苏城最繁华的酒楼,数层楼高,雅间布置得各有特色,尤其吸引文人骚客。两人刚刚坐定,又进来个矮胖的中年男子,生得憨厚,眼睛里却夹着精明的光:“哎哟,我还以为罗公子瞧上了别处,这段时日总不来……”

    因罗蘅年纪轻,还长得美,商户堆里大多这么称呼他,唯独坊间闹出“罗美人”之类的诨名,做不得真。

    “黄老板可不是舍不得我。”罗蘅挑眉,“是舍不得给夫人的礼物。”

    对方笑了笑,做出一副亲热的姿态,当阿凡取出早就包装好的东西后,他脸上的笑容更真切了。与卖云吞的小娘一样,黄夫人也热衷于熏香,但她家中富裕,愿意花钱,短短半个月就将自己砸成了寻香斋的大客户。黄老板记着发妻生辰,特意从罗蘅这里求来一味新香,焦急等到今日,终于拿到了手里。

    有这层关系,这一餐注定不需罗蘅掏钱,饭菜很快就送了上来。阿凡跟着沾了光,头一回尝到海参鸡、蟹粉汤、八锦素等菜肴,平日毫无波澜的神情也微微变动,叫人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喜欢?”罗蘅眯起眼。

    阿凡抿了抿唇,道:“是,是精贵的菜,适合公子。”言外之意,罗蘅喜欢的东西,他才会放在心上。

    闻言,身旁人忽地笑了起来,嗓音中尽是愉悦。他挨过来,衣袖沾染的香气也飘入阿凡鼻尖:“老实人,却不说老实话。”

    正当阿凡坐立不安,楼下突然传来一阵骚动,原来是官府的一行人,似乎为一宗失踪案询问着黄老板。客人们大多喜好看热闹,都竖起耳朵细听,也窃窃私语,交流自己对此事的见闻。

    失踪案发生在几天前,一对夫妇进了苏城,作风阔绰,还在牙行挑挑拣拣许久,说要买合心的下人。为了这单生意,牙人在周围的乡镇搜罗许久,好不容易凑齐了些少男少女,准备带到雇主面前。谁知,再露面时,夫妇里只剩下疯疯癫癫的妻子,叫嚷有人害死了她相公。

    再有十几天就是苏城有名的花灯节,官府怕引起恐慌,不敢怠慢,赶忙让官差搜寻夫妇曾落脚的地方,包括醉云楼。对此,黄老板也是一脸无奈:“是,当天他们颇为阔绰,订下一桌山珍海味,还开了坛美酒。不过看两人做派,却不像正经人家……”

    招待过夫妇的跑堂也附和道:“怎么形容呢,对,粗野,虽然他们打扮得很富贵,但举手投足都很奇怪。我还听见他们嫌弃牙行的下人,说‘不够漂亮’,再多的我也不清楚了。”

    听了这话,官差没有太多反应,只是默记下来,不一阵就离开了。酒楼里的氛围迅速恢复过来,客人们谈论得更热烈了,连新上台的舞女都无法吸引更多注意。

    “难不成是谋财害命?”

    “不像,不像!”

    “你没听他们说么?那对夫妇本身就不对劲,或许是惹了仇家……”

    “不太平啊,这世道!”

    “喝酒!”

    罗蘅津津有味地瞧了全程,转过身来,漫不经心问道:“阿凡,你猜这案子能不能解决呢?”

    “我不知道。”对方摇摇头,一如往常的木讷。过了片刻,他又斟酌着语气开口:“既然城里有事,平日公子还是少出门,待在宅子里比较好。”

    仿佛故意逗他,罗蘅不作声,直到阿凡有些急了,差点咬破嘴唇,他才蹙起眉头:“但花灯节快到了,不出去逛逛怎么成?”

    阿凡舒了口气:“那,那时候我可以陪着公子,寸步不离。”

    对方的气息缓和得太过明显,罗蘅也被取悦了,眼底漏出点笑意:“听你的。”

    之后两人如何融洽,不必多提,人们却不在意小小香铺的主仆,七嘴八舌聊着不知下落的夫和陷入癫狂的妻。尤其那些目睹了女子发疯的好事者,一边讲述,一边摆出可怖的神情:“……被吃掉了,我听得真真切切!”

    “吓死人了,难道真有鬼怪作祟?”

    “算了吧,巷子里的王二家还整天喊有狐狸精,正事不做,就等着勾走她家不成器的儿子。”

    “哈哈!”

    官府的人盯着风向,及时出手压下流言,又过了段时间,城里贴出告示,言明那对夫妇中的男子是做拐子起家的,刚娶了媳妇,想将对方也带入当帮手。不料没等他在苏城“施展身手”,就被仇家杀死,连尸首都不见了,妻子也受惊变疯,没几日便虚弱死去。

    如此一来,鬼怪之说自破,百姓大多对拐子表示愤恨,只有少数人揪住诸如“报应”的词语翻来覆去地说。

    “无趣。”罗蘅的表现又与旁人不同,随手封好一道做成的熏香,摆到身边架上。他不太在乎人命、真假,或者说,他对许多东西都不甚在意,唯独紧盯被捡来不久的伙计。阿凡琢磨不清公子的意图,以为对方是觉得自己好玩,时常调笑,慢慢也习惯了,剩下一对通红的耳根。

    见他低着头擦拭店里器具,罗蘅舔舔嘴唇,又问:“阿凡,你说世上真有妖怪?卖云吞那小娘可是信誓旦旦,说拐子恶事做尽,连妖鬼都看不过眼,趁夜报复他们。”

    健硕男子的背影一顿,随即不露痕迹地再次动作起来,没弄坏手上精细的小香炉:“肯定是假的,怎么可能,可能有这种东西?”

    “有也不怕。”罗蘅不知何时晃到了他身侧,微微垂下眼,手指不经意地搭上肩膀,温热感隔着一层薄薄的衣衫透过来,“阿凡会护着我吧?比如今夜,过来与我抵足而眠?”

    险些被肩上的热度烫得跳起来,又因对方话中之意惊得脑子发懵,阿凡咽了口唾沫,许久才张口:“……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