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碧色琉璃瓦制成的飞檐高耸入云,簌簌的雪从空中缓缓飘落,匀称地铺洒在禁宫青砖路面上。 两个人影一前一后安静地走着。 小太监安喜裹了裹身上厚重的棉衣,偷偷转过头,看了看身后的百里临江一眼,不由得悄悄吐了吐舌头,笑道: “难怪说昆仑山上修行的都是仙人。今年天气格外反常,中秋刚过便落了雪,京城上下家家户户俱已添碳,百里掌门穿着这么单薄的青衫,倒是一点不畏寒的样子,着实令小奴羡慕。” 百里临江笑了笑: “习武之人身体强健,自然不大畏寒的。” “说是这么说,可是咱们娘娘曾经身为寒潭幽堡的圣女,也是习武之人,每逢到了落雪时节,便畏寒得很——不然也不会千里迢迢延请百里掌门下山医治了。” 百里临江点点头,并不说话。青年自继任昆仑掌门后,遍观藏经阁典籍,知道寒潭幽堡的武功奇苦奇寒——圣女不到十六岁便要潜入寒潭水底,借潭水的寒力修习挽天弓奇术,许多人便因寒气入体而伤了根基,若任由寒病入骨便回天乏力。故而数百年前寒潭幽堡虽然一度弟子繁盛、堪与昆仑、南海并肩,却在近数十年来渐渐人才凋零。据传自上一任幽堡圣女素问卸任闭关以来,新一任圣女江离甚至未能修成挽天弓,不得不入宫为妃,以朝廷为后盾保住寒潭幽堡在江湖中的地位,颇受昆仑同道的嘲笑。 百里临江闻得半空中雁啸声起,抬头只见天边朝阳渐渐升起,半空的云彩如冻结的墨玉一般呈半透明的颜色。低沉的角声中,沉重的宫门缓缓开启。数丈高的黑色宫墙上方灯火次第点亮,将红色砖墙、琉璃碧瓦的宫殿映得金碧辉煌。青年不由得停下脚步,暗自赞叹肃穆庄严的皇家气象。 小太监安喜以为百里临江在看着某个角落,便低头小声说: “百里掌门勿怪。今儿是初一,定然是离妃娘娘早起,在秋兰殿按照寒潭幽堡的规矩在敬香了。” 百里临江心中奇怪,定睛一瞧,这才看见不远处的某个院落,袅袅升起了一袭青烟。他知道禁宫规矩森严,宫殿建筑多用木料,尤其惧怕走水,私自祭祀焚香非同小可,若离妃可以私自在宫中敬香,显然是得到了今上的十分宠眷。但青年又十分奇怪,虽然昆仑、幽堡出自一脉,初一十五焚香祷告也是常事,但自己却并未听说,寒潭幽堡有严格的规矩,初一定要早起敬香。 不过青年只是在内心腹诽一下,面上依然不动声色,等着小太监安喜引着自己到离妃的寝殿。却听一阵蹄声响起,两名穿着银灰色锦缎绵甲的士卒打马飞速跑过开路,随后却有四名小太监慢悠悠抬过一顶轿子来。那轿子到了百里临江和安喜面前,却忽地停下,里面传出一个略微阴柔的男子声音: “安喜,禁宫是何等地方,你领着一名外人男子清晨入宫,是为何意?” 那人身份显然十分尊贵,安喜不敢怠慢,双膝跪下小心翼翼禀道: “蓝公公,离妃娘娘近来身体抱恙,只怕是害了喜。因离妃娘娘素来禀性柔弱,怕宫中御医胡乱开些虎狼之药,坏了龙胎,故而特地延请昆仑掌门前来诊看。” 轿中那人听了半晌不语,忽地哼了一声,冷笑道: “倒也巧了。自从云妃身故以后,宫中诸位娘娘无子的无子,滑胎的滑胎,偏偏现下离妃和玉妃同时有喜,真是难得的喜事了。” 安喜跪在地上,冷汗连连,却又听那蓝公公道: “安喜,你虽然是离妃娘娘的人,却是个难得明事理的。回去转告你们离妃娘娘,说是我蓝邝庐说的话,人这一生一饮一啄俱有定数,要想保胎,多积阴德比请什么掌门神医都强。让你们娘娘少在后宫烧些劳什子的香,晦气不晦气——” 那人说完,也不待安喜回答,便起轿离去。待轿子离得远了,安喜方才爬起身,掸了掸袖子上的雪,朝百里临江苦笑道: “教百里掌门见笑了。蓝公公入宫虽晚,却一路平步青云,如今已是大内总管,就连离妃娘娘也要在他面前忌惮三分。” 百里临江挑了挑眉毛。独眼乌鸦不时捎来书信,传递江湖上的各路隐秘传闻,他却从未听说过蓝邝庐其人。想到独眼乌鸦,青年脑海中又瞬间浮现出一张难以忘怀的角色容颜来,不由得心头一痛,忙凝神屏息,将注意力切换到眼前的人事来,便问小太监安喜: “哦?‘入宫虽晚’——莫非这位蓝公公并非自幼进宫?” 安喜见左右无人,吐了吐舌头,悄悄对百里临江道: “宫中太监三千,宫女上万,虽然小奴不能一一识得,却也能混个脸熟。小奴自幼进宫,从未见过这位蓝邝庐公公,不知怎的三年前这人挺身而出,立下一件大功,从此平步青云,成了众位太监的首领……” “大功?” 安喜欲言又止,但一肚子话压得久了不吐不快,又见百里临江贵为一派掌门,知道青年不会泄漏二人的对话,便忍不住道: “小奴若是说了,还请百里掌门不要告诉别人。这事也不是小奴亲眼所见,只是听得别人谣传。三年前小秦王陆狂澜被打入天牢,正是得到了蓝公公的风声——” 这话一出,百里临江惊得非同小可。天机四子之中,小秦王陆狂澜为四子之首,对朝政最为敏感热衷,曾数度上书直言朝纲腐败,更痛数时局弊端,故而连连遭官府捉拿,行踪最为隐秘。如今陆狂澜竟然被捉拿下狱,若这消息传出,必然令天机阁名存实亡,江湖中有志之士也不敢再轻言朝政——想到这里,百里临江心中一寒。 却见小太监安喜将手指竖在嘴边: “莫论国事——离妃娘娘还在等您呐。前面就是秋兰殿,百里掌门——请呐。” 秋兰殿。 青色的檐瓦质如岫玉色如秋兰,令精巧的椒房在宫室之中独树一帜,十分的典雅别致。小太监安喜一边在前方领路,一边细细碎碎念叨: “当年云妃入宫,住的便是这秋兰殿。后来离妃入宫,便也指明要住在秋兰殿中,看来寒潭幽堡之人,和秋兰殿有缘呐。” 百里临江听得一愣,暗想这云妃又是什么来头,莫非也是寒潭幽堡之人?他还没来得及开口,便见几名宫女迈着碎步低头匆匆迎出,将百里临江延至一旁的静室,请他洗手焚香,重新梳过了头,又换过了鞋袜,方才将他引入正殿之中。 只见正殿之中立着一扇美人屏风,屏风后放着一副贵妃榻,榻上隐隐绰绰卧了一人,风姿绰约有仙子之态。屏风外立着几名宫女,或捧鲜花,或捧暖炉,或捧金盆供洗手之用。除了宫女之外,另有一名瘦瘦小小、留着八字胡的男子坐在一张矮凳上,指尖系着的丝线一直延伸到美人屏风之后。那男子悬丝诊脉了一炷香功夫,两撇八字胡不住抖动,摇头晃脑道: “离妃娘娘的脉象有大凶之兆,却也是大喜之兆。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百里临江见那人脸上的皮肤癞如疖藓,斜鼻歪眼,说起话来胡子一抖一抖十分可笑,心想这人不知是何来头,不给他自己先开副药方治一治,竟然跑到皇宫里来招摇撞骗。那贵妃榻上之人又惊又喜: “可喜可贺?莫非贾神医认为本宫不是身体抱恙,而是怀了龙胎?” 那贾神医摸着自己的八字胡,脑袋一摇一晃: “我贾无疾身为一代名医,何曾说过谎?离妃娘娘自幼习武,寒气入体,脉象与常人有异,故而宫中太医都看不出喜脉之相,也情有可原。只是娘娘寒凝胞宫,若非细心调养,只恐龙胎不稳,故而也是大凶之兆。” 榻上离妃及屏风外众宫女听了,早已是喜不自胜,自然将那贾无疾的话当做金科玉律一般,任凭那贾无疾金口大开,开了一堆犀牛角、穿山甲、冬虫夏草、龙涎香等等的药材。 百里临江听了心中连连摇头,他之前见百里冰念医书,自己又在三十三天丹书阁、昆仑藏经阁浸淫多日,对药材也颇有概念,知道这些药材虽然名贵,却多是寒凉、大补之物,于孕妇虽无大害,亦无大益,横竖只是费钱的东西。然而此时青年不愿多生事端,便静静听着,见贾无疾开完了药方,离妃正要赏赐,贾无疾却跪在地上连连磕头: “贾无疾医遍天下疑难杂症,能入宫替娘娘诊治已属平生之幸,不敢讨要赏赐。若娘娘要赏,可否赐贾某一物?” 榻上那人十分奇异,便问贾无疾要求赏赐何物。只听贾无疾开口缓缓道: “离妃娘娘能否赏赐贾某,随意出入京城的御卫金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