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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妈,你看看这里!” 原本在山崖上的大帝金身被泥石冲刷,竟被冲出半里之遥。于庸人费尽全力扶住金身,从腰间抽出匕首,朝金身两个眼窝中戳去—— 顿时极为凄惨而嘶哑的声音从金身中发出,鲜血如注。 只听遥遥传来一声喝令,八名粗衣斗笠的黑衣人从阴影中向于庸人聚拢。其中一人抽出腰间宝剑,朝玄武金身“唰”的一声,将那金身的两条胳膊砍下来,又朝金身前后凌空劈了两刀,原本完美契合的鎏金铜层顿时开裂,碎成两半。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 那玄武金身之中,竟然坐着一个人。 与其说是一个活人,不如说,更像是一具正在喘气的尸体。那“人”满面胡须,看起来是个男子的形体,却既没有手臂,也没有腿脚,两眼中鲜血如注,一张口大张着,里面却没有舌头。 他的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呐喊声,鲜红的血从两只眼窝里不断流淌,像是在哭。 执剑的黑衣人从于庸人身边恭恭敬敬推开,与其余的黑衣人退回阴影里。于庸人将匕首架在那具“人彘”的脖子上,朝君逸兰厉声道: “姑妈,我知道你这些年的怨恨,都是为了这个男人——就让我一刀结果了他,以免让你一错再错——” 半空中的蛇身女人张开血盆大口,发出尖叫: “不要——” 半空中的黄钟猛然绽放出耀眼的金光,表面的符文疯狂流转,接着绽出一道裂痕,瞬间黯淡了下去。原本被黄钟光芒掩盖住的满月突然变得通透至极,发出极亮的银光,紧接着朝周边猛地四散开来,仿佛结界被突然撕开一个口子,露出背后被隐藏的事物, 那是—— 虚空—— 无穷无尽、无边无际—— 无始无终、无生无灭—— 将一切归于虚无—— 令人心惊胆战的宇宙洪荒 结界破开的口子里,像是有亿万年的星光流转,令人目眩神迷,却又隐隐传来令人毛骨悚然的嘶鸣声。起初众人只是静静聆听着,接着一个年轻道士忍不住惊叹: “是穷奇——是穷奇的怒吼声!” 诞生于鸿蒙之初,甚至比元始天尊更为古老的存在——众人一旦意识到这是穷奇凶兽的嘶吼,顿时汗毛倒竖,不知所措。昆仑青晓清啸一声,半空中长剑一抖,顿时化作千万根银丝,修补在了黄钟之上。 原本黯淡下去了的黄钟,又重新绽放出金色的光芒。 半空中的巨蛇张着大嘴,又粗又长的身体上又生出八个蛇头,每个蛇头都张开大嘴发出非人类的尖叫声。地面的泥土又增添了无数个裂口,从那些裂口中飞出千万只金色蝴蝶,瞬间整座山巅,都被染上一层令人目眩神迷的金光。 昨日种种,譬如朝露。 苦海无边,何妨贪欢? 在妖蝶金粉的幻象之中,巨蛇忽然化作浑身赤裸的美人。面目狰狞的蛇头化作温柔娇俏的浅笑,宛如当年心思纯真无瑕的少女,正在朝自己的情郎报以缠绵的目光。 年轻的男子在月下弹琴,红衣少女随之翩翩起舞。 年轻男子伏在案上睡着,红衣少女在树荫下用玉石雕刻着爱人的模样,唇角带着温柔的微笑。 年轻男子在林中练剑,红衣少女奔向他,手里捧着金线刺绣的嫁衣。 …… 幻象在慢慢变化。 铺天盖地的暴雨,沉沉无尽的长夜。身穿嫁衣的女子站在空旷无人的山路上,她的手里拿着剑,身后是被暴雨冲刷着的石阶,和雨水也无法洗刷的鲜血。 女子绝望地闭上了双眼。 …… 半空中的巨蛇发出尖利的嘶鸣声,口中的蛇信化作长剑,朝昆仑青晓刺去。两名黑衣人在半空迎上长剑,却被剑风一扫,立时身体被撕成两半,倒了下去。那长剑去势只略略一缓,瞬间已到昆仑青晓面前。 另一名黑衣人却迎了上来,手中剑光一抖,与那长剑相击,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那长剑被击得转了个圈,朝另外的方向飞出,堪堪落在赶到的温别庄的手里。 那黑衣人身体一震,显然被长剑一击,功力耗损不少。昆仑青晓震惊至极,看到那黑衣人手中剑刃的刻字,难以置信道: “这是无殃道人的寒山剑——你真的是无殃道人?你怎么会沦落到这个地步,甘心入残阳道为奴?” 那黑衣人回过头,用两只原本是眼睛的空洞,无声地看着他。 百里临江见温别庄得了那剑,绝美的容颜上刚刚露出狂喜之色,又瞬间凝如寒霜,心中大感狐疑: “怎么,这剑有什么问题?” 温别庄倒也不瞒他,低声道: “这剑不对劲。” “这是听霜剑?有什么问题?” 温别庄握住剑柄的手微微颤抖,猛地回头看着百里临江,原本黑白分明的眸子忽然变得一片纯黑,看得百里临江心中一惊。温别庄哼了一声,足下轻点,几个起纵,便落在那巨蛇身体上,手中听霜剑一抖,竟然将那巨蛇的一个怪头斩了下来。 那巨蛇发出极为凄厉的一声惨叫,身体又迅速地蹿高了几丈,震得满山泥土不断滚落。温别庄手腕一震,听霜剑生生从巨蛇的伤口处插入半尺,黑色的血液溅上剑身,宛如玄色的花纹。 那花纹竟在缓缓流动。 空中原本被黄钟光芒掩映得黯淡了的结界缺口,又突然涨大了几分,那隐隐的异兽怒吼声又在空中回荡。昆仑青晓喷出一口血: “不好!快阻止温别庄,他在用听霜剑吸取蛇妖的血——这只会进一步加剧穷奇异变!” 然而昆仑弟子困在阵法之中动弹不得,仅存的六名黑衣人垂手侍立一动也不动。几名瑟瑟发抖的南宫家仆从也不过是苟延残喘的普通人。百里临江完全不明白眼前究竟发生了什么,却向来动作比脑子快,抓住那巨蛇扫到面前的长尾,手脚并用攀在巨大的鳞片上。那巨蛇鳞甲坚硬如铁,将百里临江的手脚划出数个伤口,顿时鲜血横流。百里临江深吸一口气,心中运转如飞,顿时生出无穷力量,手脚并用攀爬到那巨蛇背上,一个猛扑,极为狼狈地扑在了温别庄的背上。 那人身体轻轻一震,纯黑色的眸子转动着,似乎在打量百里临江的来意。 百里临江不知怎的,心中像是被一根细线牵扯着,轻轻一痛。 香积寺前灰烟袅袅,轿帘被风无端撩起,露出一张绝色的脸。 一对纤眉似愁似蹙,一双美得令人心碎的眼眸中,充满茫茫雾气。 那是一种他从未有过的感觉。他心想,这刻要为面前这人死了,也好。 “老妖怪,小爷在地洞中拼死拼活地救你,可不是让你为非作歹折腾出什么幺蛾子的。” 地洞中“拼死拼活”的后果还在屁股里隐隐作痛,百里临江咬咬牙,握住那人寒玉似的手腕: “这听霜剑有古怪,快放开。” 那人一双纯黑色的眼睛盯着他,像是完全不明白他在说什么。百里临江心中一动。 他想起地洞之中,温别庄被寒毒侵袭,说自己是纯阳之躯,有解毒之效。百里临江咬咬牙,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将舌头咬破,朝那人嘴唇递了过去。 那人的嘴唇冰冷如铁。百里临江凑上去,只觉得舌尖上的热血咕嘟咕嘟往外冒,倒是涌了自己一嘴的铁锈味儿。 一条冰冷的舌头如饥似渴地纠缠过来,在百里临江的唇齿间胡乱搅动着,仿佛要将他的舌头整根吞下去。 模模糊糊间,他听得仓啷一声。 原来绝世神兵坠地,和普通铁剑落到地上,听起来也没什么两样。 一只柔软却有力的胳膊勾住百里临江的后脑勺,加深了这个吻。温别庄将他放开时,两只眼眸亮得像是水银,眼神里又是惊异又是怀疑: “你在救本座?你在用自己的血救本座?” 话音刚落,失去听霜剑制衡的巨蛇又猛地挺起身子,剩下的几个头颅张开血盆大口,就要将地面上的人吞吃入腹。温别庄眼神一黯,从袖中抖出紫玉梳,化作一枚尖缀,猛地插入那巨蛇的七寸处。 巨蛇朝空中腾起十数丈,又重重跌落在地。蛇身上的妖头仿佛衰败了的果子,瞬间萎缩只剩下一层皮。只有君逸兰的脸披头散发狼狈不堪,蛇身艰难地一拱一拱,凑到金身残壳里,断手断足的男子身边。 “柳郎……柳郎,如果我们重头来过,你会不会后悔爱上逸梅,而是选择我?” 男子双手双足俱失,已经无法做出任何动作;他双眼流血,口不能言。然而他似乎仍然能听见君逸兰的话,将头转过去,用空洞的双眼对着疯狂的女子容颜。 男子缓缓地摇了摇头。 昨日种种,譬如朝露。 纵然能一晌贪欢,—— 可是, 当一颗心已经爱上了别人, 又如何能将它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