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此时此刻,依靠电波相连的两人到底要以什么方式结束才比较体面? 如果她还在二十出头的年纪,大概又要大哭骂他一顿了。 可惜,对他来说,她的眼泪不感人,她的大骂也不可爱。 她迟迟没有说话,他也不急着挂掉电话,冗长无用的沉默比轰轰烈烈没完没了的争吵还恐怖。 “你知道的……”她握紧拳头,被自己咬过的食指紧紧攥在其中,微弱的声音在夜里挣扎着,“再怎样都回不去了……你再有权有势又怎样,钱和权势就能让时间倒流吗?你明知道我就不是一个能随便讨好的人,何必这样……” 因为是我毁了你的一切,所以我不想再让你失去什么了。 他默念着,薄唇上下张合,并没有用声音传达过去。 在她面前,他习惯了保持寡言,习惯了用冷静理智的态度看待她,习惯了和她保持距离。 在她为他发光发热的时候,他在冷眼旁观,等待她何时能耗完。 最后,她的光热并没有将周边燃烧成灰烬,却静静熄灭了,她也变得零零碎碎的。 他讨厌这样的无声无息,更恨自己的袖手旁观。 “反正你从小就很讨厌我缠着你,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能借这次机会,干脆把我甩掉……”她咬住被角,不想被他察觉到自己的慌乱。 现在的她,就像是随海浪浮沉的扁舟,看不见起航的港湾,也看不见指路的灯塔,她在试图振作,就请他不要再给她似有似无的希望了。 不会再有人等她,也不不会有人能救她。 “真的,我真的可以自动躲远远的,真的不会再来烦你了,我拼命喜欢你的后果我没尝够吗?就求求你不要再给我那种以后会幸福的假象了,我要不起……” 她不知道他有没有在听,但她实在受够了,他所做的一切补偿和妥协,不过都是愧疚,愧疚又能挽回什么?她不想抓住他的愧疚来报复他,更不想让自己变成下一个梁云兮。因为她想过过没有他的生活,她也想对这个孤独的世界抱有一点期待啊。 陆衍之从没意识到喜欢自己的冯惠然会如此痛苦,又或者说,原来喜欢他是一件很疲惫很绝望的事,他是那个任她怎么努力追赶都到不了的天涯尽头。听到她终于要放弃自己的时候,他不该感到庆幸吗?为什么他不假思索就想叫她不要放弃?可是,他的声带突然失灵,喉咙像是被什么缠住了,他有些慌了,要怎么做才能阻止她…… “冯……” 回应他的是一段对方挂断电话后的沉寂。 她要把他彻底赶出她的世界。 第二天,陆衍之准时起床,准时回到公司,工作效率依旧,仿佛前几天的病痛根本没有伤到他一分一毫。 后来,他的状态太好,好到旁人都看不出他连续几夜都被失眠折磨。 闲隙间,他尝试好几次按下通讯录里那熟悉的名字,拨过去一直是系统回复。 无人接听。 原来,她一旦放弃了,就不会留任何余地了。 按理说,他大可以直接去店里找她,也可以去小区堵她,想见她的办法不少,他却犹豫了。 他无法想象自己会在她面前说什么,也不知道说什么能让她高兴起来。 这一天傍晚,他“路过”那片小区,恰好碰见她化了淡妆,穿着他给她买的碎花长裙,被一个年轻斯文的男人接走了。 她还对那男人笑了。 不是在他面前的冷笑或自嘲的笑,而是真真切切的开心。 那一刻,他好像被她隔空打了一巴掌。 自重逢以后,他就没见过她穿过裙子,她也总是素面朝天,整个人整日病恹恹的。 这一次,他好像见到了近五年前的她。 那个飞扬跋扈、充满自信的她。 很快,他从埋伏在店里的“线人”那里得知斯文男人的基本状况,也知道那男人几乎每天都会去找她。 凌晨两点,他从冰箱里拿出一罐啤酒,苦涩的冰凉液体滑入喉咙,流进空荡荡的胃里,却没有任何满足的感觉。 他大概是又生病了。 第九十六章 生日后的第二天,冯惠然才去楼下保安室领回快递。 拆开一看,里面是用很精致的盒子装的一条项链,被镶成梨型的红宝石过分鲜艳,红得似血,迷人又禁忌。 这一看就是价值不菲的珠宝。 她看了眼快递单,没有寄件人的姓名,应该是对方托人送过来的。 至于是谁,这个答案未免太好猜。 她把项链藏在某个角落,并不打算戴出去炫耀或引坏人来打劫。 这时,放在手边的手机突然震动了两下又静了下去,只留下一行未接来电四个字。 这情况在这两天频频出现,她也见怪不怪。 “你有事?”坐在对面的张恺书好奇地问。 她摇头,拿起手机把那串恼人的电话号码拉黑。 “骚扰电话而已。”回应很平淡,眼神很压抑。 “你……我听说现在陆衍之还和你联络。”张恺书小心翼翼地观察她的脸色,随即解释,“抱歉,老板娘不小心说起他这几天都没来找你……” “是有联络,但不是你想的那种。”冯惠然长叹,小勺在咖啡里不停歇转圈,转出越来越深的漩涡。 “其实,你真的有困难,尽管找我,我会帮你的。” 她抬头看这位老同学,事情过了这么久,以前的朋友早已杳无消息,说不定现在碰见她都要绕路走,听到他说这句话,她真的有些感动。 “谢谢你。” 城市的夜晚来得特别快。 一如往常,张恺书开车送她回到小区门口,她知道他对自己是有好感的,但她…… “等等。” 她解开了安全带,听见他的声音,反应地回头,忽然一个吻落在额头上,吻很轻,很短,她还有些怀疑。 “咳咳,对不起,但我是认真的,多久我都会等的。” 今晚的风很急,吹得她好不容易整理好的思绪又乱成了一团。 她恍惚到甚至是怎么回答张恺书的,怎么下车的都记不清了。 按下电梯按钮,她抬头数着递减的数字,一只手从背后强势伸出捂住她的嘴巴,在她还来不及反抗的瞬间把她推进了安全通道里。 安全通道配的灯是声控灯,一进来,灯光一亮,陆衍之愠怒的面容就清晰映在她眼里。 好久不见,他的衣着打扮依旧一丝不苟,面上却憔悴了不少。 “他吻了你?”他把她逼到墙壁角落,目光过分强烈,仿佛誓要在她身上点燃火焰,把她燃烧殆尽。她笑出声,这画面似曾相识。 “是又怎样?”这次,她并不退缩,直接对上他的眼神。 “你让他吻你?”这句话几乎被他碾碎在唇齿间,就差没掐住她的脖子来继续质问她。 “是又怎样!”她扬起音量,嘴角上的痣也沾上了挑衅的意味,“这次你又想说什么?说我人尽可夫?问我何德何能?还是要问我用了什么手段勾搭上他?” “你胡说什么!” “我没有胡说!这些话,都是你说的,”她冷冷地看着他试图压抑愤怒的状态,越看越觉得可笑,“上次在杂物间打电话给许宁的事……你忘了吗?我还清清楚楚记着,那时,我就像一个提线木偶被你玩弄!你陆少爷贵人事忙,怎么会记这些可有可无的事……” 那是耻辱,她怎么能忘,怎么敢忘。 陆衍之怎么会忘?当她提起,他才深刻意识到,他对她做的一切,她都一一记在心里,除了她父母的事,他对她做的坏事还少吗?她怎么可能原谅他? “冯……” “许宁是好人,但我从没想过和他一起,因为我知道自己配不上他,我也有和他保持距离,本来要和他说清楚的,偏偏你用了最残忍最恶心的方式让我变成了负心人,我就像一个妓女在杂物间里隔着电话被你——” 她的眼泪潸潸落下,顺着下巴不断滴在地上,像是一场看不见晴天的雨。 她说的每个字都是一颗小石头,她努力打在他身上,他感觉不到多大的疼痛,但浓重的罪恶感层层笼罩住他,他低头凝视着她紧咬下唇不让自己哭出声的倔强表情,心上又多了不少杂乱无章的刮痕。 他又靠近了她,他想帮她擦掉眼泪,想叫她不要再哭了。 啪! 一个耳光倏地打过他的侧脸。 火辣辣的疼在脸上叫嚣着。 第九十六章 她哭得鼻尖发酸,酸得眼睛都在发疼,打过他一记耳光的掌心还麻着。知道真相后,她明目张胆躲避他、抗拒他、远离他,不仅是自己有多恨他,更多的是惧怕他,怕他对她的伤害还未停止。 他对她的好只是补偿,无济于事的补偿。 “你以为你有多了解我,你以为你只要对我好一点,给我钱给我送生日礼物,还时不时跑出来装深情就可以抵消一切吗?”她无力地沿着墙壁蹲下去,双腿虚软,她又打他了。 陆衍之的后牙磨着口腔里的软肉,落下的碎发掩住了他的双眼,除了被打脸后的耳鸣,只听见她压抑得细碎的哭声。 原来,他自以为是的关心和补偿不过徒增她的压力。 她一直误会他对她还有恶意。 看到那个男人吻上她的额头,一股火猛然冲上他的脑袋。 那时的他,为什么没有控制住自己的情绪?看吧,现在又把她逼到了这种地步。 说到底,他还是没有顾虑到她的感受。 他蹲下,想伸手给她拭掉眼泪,她反应极快就拍掉他的手。 “别碰我!”她恶狠狠瞪着他,就像一只即将被杀掉的士兵,临死前还要保住自己最后的尊严。 “我当年是疯了才会喜欢你,我肯定是疯了……”她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尖喃喃自语,“这次,你还想用什么手段来阻止我和张恺书的交往,你说啊!” 别用这种眼神看我。 他好想对她这么说,可是,他又有什么资格?在她心里,他的人格早已大幅贬值。 终于,他不用吹灰之力就把她赶得远远的。 “你……”陆衍之的眉眼不再神采奕奕,瞳孔蒙上了一层淡灰,却怎么都抹不掉。 “别哭了。”别因为他这种人渣哭泣了。 她不看他,把脸埋在膝盖间,漫天的心酸像雪花积在心头,越来越厚。 “别哭了。” 他不会哄人,更不会哄女人,而且对方是冯惠然,那个以前经常缠着他,无论他给多少冷眼都笑嘻嘻的冯惠然。 他说不出甜言蜜语,在商场上练就的流利口才在她面前都废了。 “我、我不该无缘无故来质问你,我只是……”他不想说自己是担心她被人骗,也不想说自己看不惯别的男人可以吻她,他深吸一口冷气,又长叹出来,对她,他手足无措。 “再哭,妆都花了。”听到他的话,冯惠然果然停止了哭泣。 因为今天穿着高跟鞋,她蹲着就不好受,一回来就被这男人逼到角落,一股气无处发泄之余,还要忍受高跟鞋的折磨,现在他还来这么一句,她实在——无话可说。 她重新站起来,脸上全是眼泪的痕迹,鼻子也红红的,两脚更是痛得发麻,走一步都痛得她不得不紧咬牙关。 陆衍之敏锐观察到她走路的异样,正想扶住她,手又被她撇开了。 两边的电梯都在中高楼层上上下下,就不下来一楼,冯惠然狂按按钮,一肚子气无处可发。 见她转身要走,他问:“你又去哪?” “走楼梯。” 他冷笑,瞥了一眼那磨得破皮的脚踝:“就你这脚,还怎么走?” 他知道她倔,有时还倔得没道理,比如现在。 “脚是我的,痛死就算!” …… 沉重而有规律的步伐踏过一层层阶梯,男人的略喘的呼吸声和脚步声交杂间点亮了声控灯,响彻空旷的楼梯。 冯惠然侧过脸贴在男人宽阔结实的背上,静静感受其中的厚实和温热。 她住在十六楼,这男人竟然二话不说就背起她,从一楼一步步爬上来。 爬到八楼时,感觉背后没什么动静,他停在转角,问:“睡了?” 睡了才怪。 她一动不动,也不给他回应。 他也没追问下去,只是在原地歇息了几分钟,又开始漫长的爬楼旅程。 途中,他都尽量让她不受到过大的颠簸,每一步都走得极为扎实。 背上渗出的热汗都是他坚持的证明。 这次,冯惠然好像是第一次感受到陆衍之完完整整的温柔。 她倔、她任性、她耍脾气,他都一一消化,不带半句抱怨。 第九十八章 “不许乘电梯。”难得一次可以让自己呼风唤雨,她再窝囊下去就对不起自己这些年受的委屈了。 “……”发号司令真不费劲。陆衍之暗想,在其中一层又歇下来。 冯惠然大概真的累了,趴在他背上,听着他低喘,鼻间嗅着汗水的淡味,就这么睡着了。 结果,他真的背着她,完完整整爬到了十六楼。 幸好她平时有健身的习惯,不然给她半条命都不够玩。 陈嫣正敷着面膜,听到门铃声打开门,看到他大汗淋漓,还背着一个不小的“包袱”,不禁打趣道:“你们这次又玩什么游戏?” 他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只是问了冯惠然的房间在哪里。 陈嫣领着他来到冯惠然的房间,帮他把熟睡的女人放回床上,他堂堂一个大老板竟然主动蹲下来帮小女人脱鞋,还细心给她盖上被子,陈嫣连忙按住面膜,免得因为做出过度表情而掉下来。 陆衍之凝视着她的睡容,哭过的双眼仍然肿得像核桃。 “唔——冰箱有可乐,要吗?”陈嫣见他一身狼狈,忍不住问。 一轮明月高挂在天边,薄云悄然飘过,半遮半掩,给夜色增添一层朦胧。 “谢谢。” “谢什么?”陆少爷也会跟人家说谢谢? “谢谢你这么照顾她。”陆衍之喝下一口可乐,冰凉的液体流入喉咙,舒缓了一时的疲惫。 “那倒不用,”陈嫣望向前面的大江,江的对面又是另一座城市,“她帮了我很多,以她的学历,加上能开口说话了,她也没必要再留在我店里,但她没有这样做,所以我才要谢谢她。” 他沉默了,手里紧紧攥着可乐罐。江面上的风迎面吹来,虽然没有海风的咸味,但威力强劲,能把很多以前看不清的事都理清了。 “对她好一点吧,她本来不用这样过来的。” “我知道。”他明明什么都知道,可是一旦做了就成了一团糟,非但没有让她开心起来,反而把她越推越远,让她越来越讨厌他来。 陈嫣见他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也不忍心说什么重话了:“试着从她的角度去思考,反正她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了,倒不如就这样下去,让她开心就好。”听到那句“她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了”,他确实有被伤到,只能皮笑肉不笑地回应:“还挺有道理。” “过奖,难得人家张先生和她处得还不错,她好像也挺开心的,你这时候就别掺和了。” “她……很开心?”他不太想问,也不得不问。 也是,人家都亲她额头了,她要不喜欢早就拒绝了。陆衍之又闷下一大口可乐,这次并没有舒爽起来。 “嗯哼,至少有说有笑的。”陈嫣的回答无疑是火上浇油。 其实他应该高兴才对,一个心心念念自己多年的女孩迟迟得不到回应,失望了,放弃了,本是正常事,爱上别人也无可厚非。 最重要的是,她和别人在一起是开心的,和他在一起,她不是哭就是被他惹恼了。 “我好像从没让她开心过。”陈嫣应该是离她最近的人了,所以……问她应该没问题。陆衍之如此猜测。 “呵呵,这简单,以死谢罪就是了。”陈嫣一招毙命。 冯惠然一碰到床的时候就醒了,等到两人离开后才起来卸妆洗脸。 然后……莫名其妙躲在一角偷听他们的对话。 她知道这样做很不道德,但还是留在原地,十指缠着不安,默默收听更多的不安。 “这估计是她最希望的。”他凉凉自嘲,远眺月光洒在江面,碎成一片波光粼粼。 冯惠然低头盯着蜷缩的脚趾头,心里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如果可以,我倒想拿下半辈子给她赎罪。”与其无意义地死去,不如用活着的时间争取给她想要的一切。 “这样我会先被你烦死。”冯惠然暗暗回应,随即蹑手蹑脚回房睡觉。 要是你早五年、十年对我说这样的话该多好,那时候的我绝对不会摇头拒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