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1节
她嫁给谁,都能过得好吧。 她的生活,是……她自己亲手得来。 纪明达默默流泪。 其实,她早该明白了。 只是她从前不愿意这样想,更不敢相信。 毕竟,从年幼到成婚,她才是同龄之中最优秀的姑娘,文武皆属顶尖。 而明遥,几乎无一所长啊。 “为什么,祖母从没教过我,女子也能靠自己挣得功名。”她问祖母,“四妹妹和徐三妹妹都考进了女医学堂,将来或许能如几位女太医一般,得官、受封,光耀门楣,也能被人称呼一声‘徐太医’、‘纪大人’。” 她又问自己: 为什么自幼博览群书,分明读过许多女子为官、为将甚至称制、称帝的事迹,却从没想过,自己和她们同样是“女子”。 从没想过,自己能以她们为榜样。 从没想过,自己可以效法她们。 只把“三从四德”“相夫教子”“夫贵妻荣”奉如圭臬,又看不清明遥的能为。所以,梦见明遥过得好,便以为……她全是靠男人。 看看满眼恍惚、容色苍白的孙女,徐老太太低了头。 “我以为,你用不上。”她脸皮发臊,“你可是,国公嫡女。” 明达是她从两岁那么点大亲手养大的孙女。她父亲是世袭罔替的国公,母亲也是国公府出身的小姐、侯爷的嫡出女儿,从出生就是仅在皇家之下的尊贵。她又自小聪明、勤奋、孝顺,让学什么都尽力苦学,家内府外,无人不夸无人不赞。她这辈子,只该嫁给一个家世相当,配得上她的男子,享一世富贵,哪里用自己辛苦求身份?更不用放低身段求得男人怜爱! “我怎么想得到,你父亲竟、他竟——” 徐老太太说不下去了。 纪廷,她的儿子,明达的父亲,被剐了三千多刀,已经去了十个月了。 哎! 作孽、自作孽!!! 徐老太太潸然泪下。 抱着祖母,纪明达也忍不住哭了。 “是我自己,白白读了十几年书,竟没学会多少道理。”最后,她哭着说,“不怨祖母。” 她说:“我该与温从阳和离了。” 徐老夫人嘴唇翕动。 这会子和离,不是连宜人诰命都留不下,连温家剩下的多少家业,也全便宜了李氏和那个庶子! 但她一看孙女便知,这孩子心意已决。 她最终没有阻止。 - 温从阳知道,遭逢大变,纪明达已与从前有些不同。 但亲耳听她说出“和离”两个字,仍叫他震惊不敢信。 自从岳父谋逆获罪、受剐身亡,他便以为,他应只能和纪明达勉强一辈子了。 “你早厌烦我,我也厌烦你。你说得对。”纪明达忍住泪水,“我们早已做不成夫妻,我何必还强要留下。况且,我能去广川侯府,却不好带上祖母和母亲。你要照顾舅舅,我也要奉养长辈,不如彻底分开了干净。你和太太,也不必再为我费心、操心了。” “只有一件。”她哀求地看着温从阳,“孩子虽不是你想要的,虽然,我自己也能养得起,可求你别忘了,你还有这个孩子。行吗?” 面对她的伏低做小、低声祈求,温从阳并未感受到任何快意。 “我不知是不是该高兴。”他一叹,“你终于,也算把我当个人看了。” 纪明达汗颜无地。 “是我的孩子,我不会忘。”温从阳答应她。 “多谢你。”纪明达深深垂首。 她弓着身子,攥紧了裙摆,终究说出:“其实,我还在想,你我和离,或许还能证明,当年我并非因私情才退亲嫁给你。我不是、不是因与你苟且,才、才强夺妹夫……” 能吗?能吗! 世人还会信吗! 纪明达失声痛哭。 温从阳怔然良久。 是啊。他想。过去太久,尤其这半年,他已经很少想起,当年,三年前的春天,是纪明达不要崔珏,推给明夫人,换她自己嫁给了他。 为什么? 他心中究竟仍有一丝不甘。他很想问—— 为什么! “我、我不能说。”纪明达知道他想问。 她已尽力止住抽噎,声音却仍然含糊不清:“对不住……对不住!你从此仍然恨我,我也全认了!但,我真的不能说。” 以梦预兆,如此妖异之事,她当真不敢说!此事至今,也就只有祖母和母亲知道而已。否则,应早被传遍了。 她不断地道歉。 想起明夫人,想起她和崔御史多年恩爱,想起她如今无限的风光自在,那一丝不甘也很快在温从阳心间退去。 “不必说了。”他攥拳道,“只说和离吧。” 不重要了。 不……重要了。 - 两人在次年春日正式和离完毕。 李如蕙已平安生产。她生下一个女儿,白皙可爱,纪明达去看过两次。 温从阳看这个孩子的眼神,像在看稀世珍宝。 这样的神情,他从没对她的孩子有过。他甚至,从不主动抱她的孩子。 纪明达心如刀割,不为自己,只为自己的儿子。 她又想起了自己的父亲。 活到二十一岁,父亲业已去世一载,她终于能确认: 父亲对她,并非世间真正慈爱父亲对女儿的喜欢。 父亲看重她、夸赞她,只在她未出阁时,还认为她“奇货可居”。可她却以为,那就是父亲的疼爱了。 明夫人说得很对。 明夫人,又比她看得更清楚。 她是不如。 远远……远远不如。 二月十八日,纪明达搬出温宅。 温从阳送她上车。 “你会扶正她吗?”上车之前,纪明达最后问。 “会。”温从阳毫无犹疑,“我会将她明媒正娶,迎回家里。” “你们也算终成眷属了。”纪明达笑道,“这件喜事,不必请我……怕你为难,先说一声。” 她上车离开。 车窗外,“温宅”的匾额越来越远,直到变成一个黑点,直到消失不见。 纪明达想起,她已整整一年没再做有关“未来”的梦。 但回想这几年,开始做梦后的一切,仿佛才真的像一场梦。 现在,梦醒了。 …… 送走前妻,温从阳很快回到后宅看如蕙和孩子。 母亲喜欢如蕙,却不喜欢如蕙做他的正妻。但他说,不娶如蕙,便终生不再娶,母亲也就松了口。 他已不是四年前的他,母亲也不是四年前的母亲了。温家,更不再是理国公府。 如蕙是他四年以来,唯一能抓住的人。他不能再辜负她。 “当年,那个孩子没了,所有人都要放你走、劝你走,是我强留下你。”温从阳对如蕙低头,“是我对不住你。” 李如蕙只笑,摇了摇头。可她才要开口,便被温从阳用手轻轻挡住。 温从阳重复:“是我错了。” 是他错了。 从前种种事端,有些其实怨不得旁人。是他年少无知,自己作孽。 比如,他和如蕙的第一个孩子。 “我已经把从前送过明夫人的东西,全收起来了。”温从阳惭愧说,“以后你不会再看见了。” 那些花瓶、摆设、琉璃灯,不会再出现在书房柜阁里,让他想起明夫人,伤到如蕙的心。 李如蕙愣怔许久。 她惊喜、惊讶而不敢相信地看着温从阳。 温从阳也看着她,愧疚而坚定地看着她。 李如蕙抹掉眼下的泪。 “大爷,你三月才走,那时我出了月子,也能上路了。”她笑,“孩子留下,大爷带我一起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