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慕之宾 第14节
那花匠倒是有几分见识,细细观察一番,对我说,花比人更认水土。既然是南方来的花,必定要用南方的土壤来种,方才能够活得长久。 我听了之后,转起了心思。 南方的土,自是不易得之物。就算我求父亲派人为我去南方取来,那山长水远的,也定然是救不得急。故而唯一的办法,只能是在长安城里找现成的。 很快,我想起了一个地方。 京郊的同春园,是最大的皇家苑囿,里面也有全京城最大的温室,名叫荣春宫。 那地方有许许多多京城别处见不到的南方珍木名花,开建之时,据说光是从扬州运来的花土就有三百车之多。 恰在没多久,圣上就游幸同春园,且按照一直以来的惯例,包括我们家在内的一众重臣贵胄也在跟随之列。 这一次,我破天荒地没有推脱,条件是带上我的那盆栀子花。 这场游乐,与从前的每一场一样,规矩繁琐且无聊。可惜喜欢去荣春宫里赏花的人不少,我身为左相的女儿,总不能堂而皇之地在大庭广众之下挖土,于是,也只能顶着那身折磨人的行头,堆起假笑,与那些同样满脸假笑的贵眷和闺秀们应酬。 当然,不少闺秀到同春园来,一大心愿是见到齐王。 不过我知道她们注定是要失望的。因为圣上已经往齐王抢了两次风头,不会让他有第三次机会。所以就算齐王住在同春园里,圣上也不会让他在这等场合出现。 而我,只惦记着我的花土。 这温室之中也有栀子花,栽种不少,还远比我那盆长得高大茂盛,且一直到当下仍然花朵盛开。我要下手的,就是它们底下的泥土。 既然白日里不好作奸犯科,当然就要等夜里。 我住的地方,离荣春宫倒是不远。待得乳母和服侍的宫人们歇息之后,我带上事先准备好的小布袋,溜出门去。 可当我似做贼一般,蹑手蹑脚地溜进荣春宫里的时候,却发现这里竟是有人。 夜里,荣春宫里点着了一盏一盏的小灯,用于诱捕飞虫。那昏暗的灯光里,我看到一人站在那片栀子花从中,面前的地上摆着些果子,竟似是在祭拜。 许是衣裳拂过叶片的响动,那人发现了我。 “谁?”我听他问道。 我自是不愿意被人发现的,忙转身溜走。 荣春宫很大,且一片一片的花圃之间,道路繁多曲折。幸好我对这里还算熟悉,挑着能藏身的路,只往外头跑。 可那人显然也熟悉此地,且比我跑得还快。 没多久,我的手臂突然被拽住,而后,被人压倒在了地上。 这是一片露天的庭院,种着大片的栀子。幸好,倒下的地方是花树之间的草地,还算松软。我望着压在我身上的那个人,睁大了眼睛。 将近十五,月亮圆而皎洁。 月光落在高高的枝头上,映着雪白如玉的花朵,以及那张精致而杀气腾腾的脸。 他的手,紧紧捂在我的嘴唇上。 “别出声。”他低低道。 我浑身僵着,没有出声,因为我已经认出来那是谁。 齐王。 没多久,我就听到了不远处的一阵脚步声,有人提着灯笼在走动。 “……果真有偷花的贼?看清了么?” “看不清,只找到了几只果子……” “啧,竟是荔枝?” “典事,可要报上林署?” “报什么上林署?吃得起荔枝的是一般人么,嗯?人走了便不必追了,这一片也不是什么名贵花木,说不定就是哪个跟着圣上来的贵人,夜里饮酒醉了乱走到了此处。既然什么也不曾丢就算了,日后你们千万入夜就要把门锁好,真是,说过多少次了……” “是是……” 那两人就在不远,说话清晰可闻。 我一动不敢动,齐王也一样。 夜风之中,浮动着别样的气息。 那是栀子花的香,还有面前的人呼吸的味道。 温温的,一阵一阵,拂在我的鼻间。 我听到自己的心跳在蹦着,很是清晰,也不知道是因为害怕被人发现,还是别的。 那两人人又絮絮叨叨了一会,终于远去。 直到听不见了,齐王才将手松开。 我连忙推开他,从地上站起身来,一下躲出三步远。 相较之下,齐王倒是从容。 他不紧不慢地站起来,看了看手上,然后拍了拍身上的土。 当那目光转向我,我随即又紧张起来,瞪着他。 “你已经把几棵花压坏了,再退,便要再踩坏一棵。”他说。 第三十章 旧事(二) 我回神,这才发现他说的是实情,只得收住后退的脚步。 “我……”我极力镇定,却还是有些结巴,“我什么也没做……” 话才说出来,我骤然觉得自己傻乎乎的,为何要在他面前辩解? 正要改口,却见齐王没有理会我,只往小径的那边望了望。 “他们锁了门,你和孤都出不去了。”他淡淡道。 我愣了愣,跟着望去。 这才发现那两人离去的方向,正是我溜进来的那道侧门。 我忙跑过去看,果然,那门自外面锁了,全然打不开。周围,则是长长的围墙,将整个荣春宫与外头隔开。 身后传来脚步声,齐王走了过来。 “这是你的?”他说着,将一个东西递到我面前。 我看去,只见那是我带来的布袋,装土用的。 大约是方才落在了地上,被他拾到了。 我忙应一声,接过来,这才想起了正事。 有一说一,虽然被困住了,可土还是要挖的。 这个地方种的就是栀子花,倒是正好。我四下里看了看,拾起一根小木棍,就动手在地上挖起花泥来。 齐王站在一边看着,没有说话。 想来,他会觉得我得了什么大病。 我无所谓。 毕竟我又不曾像我的朋友们那样对他垂涎三尺。 “你要这土做什么?” 过了好一会,他终于问道。 我说:“养花。” “养花?” “栀子花。”我说。 他没再问。 直到那布袋装满了,我才罢手。提着沉甸甸的袋子站起来。 抬眼,只见他仍站在那里,看着我手里的东西。 “你喜欢栀子花?”他问。 我“嗯”一声,但不打算跟他在这等不相干的事情上费唇舌,也看看他,道:“殿下打算如何离开?” 齐王似乎对这个问题不屑一顾。 他朝不远处的墙根走去,而后,突然一脚蹬上墙壁,转眼之间,就要上了墙头。 我一惊。 幸好自己跟在了他后面,见得情形不对,随即眼疾手快地一把扯住他的袍角。 “不许扔下我!”我压低声音,恶狠狠地威胁,“殿下若敢自己走,我就去找方才那两个人,跟他们告发,是殿下进来偷花。” 齐王双臂架在墙头上,回看着我。月光下,那神色毫无怯意。 “那么你如何解释你自己?”他说,“莫非要说,大半夜的,你这左相家的闺秀到荣春宫来偷土?” 我张张口,发现这确实是个问题。 “我如何解释不须殿下操心。”我昂着头坚定道,“殿下不若操心操心自己,大名鼎鼎的齐王,半夜溜到荣春宫里偷花,难道不比我这偷土的闺秀更惹人侧目?这事若是被圣上知道了,他会如何发落?殿下可要想清楚了,好好决断才是。” 嘴上说着让他自己决断,可我的手却仅仅攥着他的衣服。我知道这是空口无凭的事,他若他真的来个一不做二不休,把我扔在这里,我明天就只有丢尽脸面的份。 他没有答话,只看着我。 那片刻的沉默,仿佛半辈子一样漫长。 就在我心里把佛祖和老君挨个念叨的时候,只见他说:“你会攀墙么?” 我精神一振。 “会一点。”我说,而后忙又补充道,“只是不曾攀过这样的。” 我方才没有撒谎,攀墙这事,我一点也不陌生。 从小到大,为了溜出去玩,府里的假山和矮墙,我全都爬过。我乳母说我是属狗的,天生不安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