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节
这么一双手沾得汁水淋漓,菲利克斯看了一眼,立刻慌乱地别开视线。 艾格尼丝将杏子放下,以亚麻巾擦拭手指,忽然又将指尖凑到鼻尖嗅了嗅,向菲利克斯一笑:“不过荷尔施泰因人只吃得到糖渍杏。即便费劲以魔法保持不腐运来,咬上去也总硬邦邦的。第一次在这里吃到新鲜杏子的时候,我才知道原来应季的水果那么甜。” “但听伊恩说,北方盛产各种莓子,有些品种我根本没听过……”菲利克斯说着看向身边的同伴。 伊恩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异常安静,只是面带微笑倾听二人对话。 菲利克斯好心邀请他加入对话,伊恩却只懒洋洋地回了一句:“的确是那样。” 将话头就此利落扼杀,他举杯饮酒,一双绿眸从杯沿上露出来,眼神往艾格尼丝的方向打了个转,瞬间感到无趣般看恹恹向杯中红宝石色的佳酿。 艾格尼丝看着他的侧颜,胸口一瞬骚动。 以前就是这样,伊恩鲜少一个人安静待着,总和人三两结伴,出现在大小事件的现场;哪怕他不是恶作剧的肇事者、也会当个兴致盎然的好观众。但偶尔,他会突然陷进懒散之中,仿佛弄丢了旺盛的好奇心和有教养的刻薄,对一切失去兴趣。 同路来布鲁格斯的路上,菲利克斯已经见识过伊恩不安定的性格,好脾气地不以为意,捡起仪式前的旧话题:“说起来,你究竟为什么要离开圣地?这一路你都闪烁其词,每次给的理由都不一样,也该吐露实情了吧?” “突然想回来,就回来了。”伊恩搁下酒杯,笑笑地斜睨过去,“不行吗?” 菲利克斯从鼻腔中重重叹息,不带恶意地抱怨:“有多少人想要在圣地成家立业的机会,你竟然回绝了康拉德侯爵的宝贝女儿……” “那件事啊……”伊恩突兀地侧眸看向艾格尼丝,又立刻收回视线,“我和那位女士合不来。只为小小的封地互相折磨一辈子,我可不愿意。” 菲利克斯揶揄道:“没想到你竟然这么浪漫,非所爱之人不娶。” 伊恩噗嗤笑了:“浪漫?我可不相信诗人嘴里那套。在去白鹰城之前,我在修道院待了好几年。” 桌子另一侧的首席神官闻言,自然大感兴趣:“理查,伊恩卿似乎原本就是科林西亚人,原来还有这样的事?” 理查看向艾格尼丝:“这也是我第一次听说。” 明明是伊恩的经历,不知怎么竟然成了由她解说,艾格尼丝无措地手指交叠,斟酌着措辞:“伊恩卿的双亲似乎原来想让他进入神殿……” 除此以外更深的内情,她并非不知道;只是那都是伊恩私下向她倾吐的。伊恩总是尽可能地在他人面前回避谈论自己的事,尤其是被海克瑟莱一族收留之前的经历。 伊恩却没容她犹豫着拿捏底线,径自坦诚:“我是家中最小的孩子,原本应当进入神殿,也的确很早进修道院接受教育。但之前那一次瘟疫后……家中只剩下我与长兄两个男孩。那时还没有治愈疫病的魔药,要延续血脉,就必须留不止一个男孩。所以我就离开了修道院,辗转在各处接受骑士的教育。” 十五年前开始的那场瘟疫,断断续续侵扰阿雷西亚诸国近三年,荷尔施泰因因气候寒冷、又与外界闭塞,伤亡较轻,但南方诸国常有一整个城市数月间只剩下不到三成住民的惨状。时至今日,那时的光景依然不是什么能充当饭后余兴的话题。 理查轻声祷告片刻:“那场瘟疫的确宛如神罚……” 伊恩爽朗一笑:“可不能因为我的事扫各位的兴致,过去的事都过去了。如今我到过圣地,还能侍奉理查大人这样的主君,对离开修道院这件事早已经没有半点怨言。” “愿薇儿丹蒂永远护佑我等,赐予不尽的恩泽。”神官带头举起酒杯。 “愿三女神保佑!” 又一轮祝酒自然而然开始。只有一句祝酒词令列席的神官大人抬了抬眉毛: “愿魔法永驻!” 那所说的是只要有道具或是天资便能使用的魔法,并非神职者独占的特权。 另一边,菲利克斯压低声音,歉然向伊恩道:“都怪我,你似乎不太喜欢谈论过去……” “虽然不是什么光彩的过去,但也没不可告人的秘密。”伊恩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摇头推拒侍者斟酒的动作,“不能再喝了。” 菲利克斯叹气:“还是这么克制。” “醉了露出丑态可不妙啊……”伊恩向艾格尼丝一瞥,“还有尊贵的女士在场呢。” 艾格尼丝环视四周。宴会进入后半程,最开始一本正经的规矩气氛也渐渐松弛,下首的喧哗声越来越响,不一会儿,就有杯盏碎裂声伴随笑声传来。欢迎新骑士的狂欢会持续入夜。每到这个时候,艾格尼丝就知道自己该退场了。 “理查。” “啊,今天也辛苦你了,尼丝。” “早点回来,不要喝太多。”艾格尼丝起身,向上首诸位宾客微微颔首致意。 菲利克斯起身:“我送您出去。” “不用了。” “不必。” 艾格尼丝和伊恩都一顿。他们没有对视,反而都看向菲利克斯。 菲利克斯尴尬地挠了挠后颈。 伊恩将菲利克斯按回座椅:“你不是还要继续喝?我喝够了,让我送艾格尼丝女士离开吧。理查大人,这样可以吗?” 理查从与卫队长的谈笑中暂时抽身,一摆手:“麻烦你了。” “是。”伊恩微微欠身,而后向艾格尼丝露出谦恭无害的微笑,“您先请。” 艾格尼丝淡然点头,径自转身,当先从侧门离开。 不知不觉已然到了夕阳时分,霞光从门洞窗口倾泻而入,泼了一地耀眼的橙红。晚风不仅吹皱了被夕照侵染的云彩,也捎来了城堡花园中早开的玫瑰香。这花香尚涩,混着草叶微苦的气味,还沾着依稀的潮气,令人不由自主感觉怀念--确知在花丛凋零殆尽之日,会再次想起眼下花苞待放的时刻的怀念。 “看来要下雨了。”艾格尼丝喃喃,折入通向城堡后半部分的长回廊。大多数仆役也在厨房享受难得的狂欢,因此城堡中反常地寂静。 伊恩规矩地保持距离两步的距离,跟在后头。但两人歪斜的影子拖长了,并到一处。 仿佛过了很久,又似乎只走了那么几步,伊恩轻声说:“看来公爵对您很放心。” “他有什么要担心的?”艾格尼丝没回头,声音和表情一样平淡,“由城中骑士护送我也是惯例。” “如果我刚刚和您表现得更亲昵一些,再多说几句,理查大人会怎么做?” “他对年轻人一直很宽容。” “那么多年轻人围着自己的妻子转,就不会嫉妒?” 艾格尼丝暂时停下脚步,别过脸,神情隐进窗棂的阴影里:“我没有傻到会自掘坟墓,他很清楚这点。” 伊恩轻快道:“公爵大人了解并且信任自己年轻的妻子,真是一段美谈。” 艾格尼丝回头,疲倦地叹息:“你想说什么?” “那么多年没见,您就没有想对我说的话?” 艾格尼丝作势思索片刻:“没有。” 伊恩低低笑起来,再抬眸时眼神很冷:“我想,您欠我一个解释。” 第005章 i. 艾格尼丝别过头,不再看伊恩。 就在他以为她会这么沉默下去的时候,她不急不缓地转身,像在谈论因为天气取消的打猎计划般,无奈却也坦然地说:“我失约了。对不起。” 她端详着他的神情,轻轻补了一句:“不过,即便我道歉也没用吧?” 伊恩逼进半步:“我想要的不是道歉。” “我知道,”艾格尼丝的语调非常柔和,“只是我该给出什么样的解释才好?你想要什么解释?比如……那时我被父亲锁在塔楼里,哭哑了嗓子也没人放我出来,塔楼的窗子封死了,我连跳下去寻死都做不到?” 伊恩瞳仁骤缩。 艾格尼丝哂然:“如果有那么戏剧化就好了……”她向前走了两步,将回廊墙上的沙漏摆件倒置,专注地盯着这小摆件沉默。 伊恩走过去。沙漏中盛放的是深蓝色的星砂,坠落时闪烁着细碎的金光。 眼看着星砂即将漏尽,艾格尼丝忽然出手再次倒置沙漏,玻璃壁的内侧便一直下着星辰雨,没有片刻的停歇,没有终结也没有开始。 艾格尼丝以前就迷恋这种徒劳无功的事。 在她第四次试图阻止玻璃瓶中的雨停时,伊恩先一步将沙漏拿走。 最后一撮细砂下落,时间到。 艾格尼丝抬眸,脸上束起无表情的壁垒:“亚伦发现了,他让我明白……离开家族庇护、被情人抛弃的女人会是什么下场。于是我放弃了。” 伊恩以为自己已经足够恨艾格尼丝,到了他对恨意感到厌烦的地步。但本人轻描淡写地说出那样的话时,他竟然一瞬因为愤怒哑口无言。他宁可艾格尼丝编出离奇的谎话推脱责任,又或是楚楚可怜地博取同情,可她甚至不屑于那么做。 艾格尼丝没有说出来,但伊恩已经很清楚: 她并不谋求他的原谅。她根本不在乎他是否原谅她。 刺痛的情绪宛如一条披荆棘的蛇,缠绕他、勒紧他,伊恩再开口时也带刺:“看来你对我会抛弃你这一点深信不疑。” “我无意冒犯你,我只是觉得……哪怕是你,也不可能真的爱我。”艾格尼丝勾唇,笑意中的嘲弄不知是自我讽刺还是刻意挑衅,“这就是你想要的解释,伊恩卿,你是否满意?” “那么,您对现在的生活是否满意?” “没什么不满。” 伊恩罕见地没有笑:“也就是说,您对那时的决定并不后悔?” 艾格尼丝则凝视着他手里的沙漏微笑起来:“不后悔。” 语毕,她前进数步,抛下一句:“不过,即便后悔,我也不可能承认。” “您不害怕报应吗?” 艾格尼丝驻足,露出若有所思的微笑。每当她不知道怎么应答的时候,就会这么做。 伊恩追问:“您不害怕我是前来复仇的?” “复仇?”艾格尼丝将颊边散落的一缕金发别到耳后,侧眸看他,表情依旧柔和,灰蓝色的眼睛里却现出伊恩熟悉的锐光。艾格尼丝·海克瑟莱虽然是三姐妹中最不起眼的那个,却有着比谁都强的戒备心。一旦有人突入安全距离,她就会全力备战。 “您刚才问过我,圣地是个什么样的地方。现在我告诉您实话,”伊恩抚摸着经宣誓仪式拥有新含义的佩剑,而后突兀地以左手搭住右臂,措辞变得激烈,“任何理智尚在之人都不会想二度踏足的地方,就是圣地。” 艾格尼丝顺着伊恩的手指看去。那么多年过去,他佩戴的依然是细剑。她避重就轻地挑错:“即便是那里的领主也不例外?” 伊恩嗤笑:“领主大人们的看法我可没有发言权。但至少对普通士兵而言,那里就是地狱。” “据菲利克斯卿所说,你有过摆脱普通士兵身份的机会。” 伊恩眨眼,忽然恶意摆出深情款款的模样:“的确,但因为对您难以忘怀,我毅然拒绝了。” “那还真是……”艾格尼丝重新迈开步子。伊恩的足音紧跟上来。她没回头:“那么你打算怎么向我复仇?” 伊恩轻笑:“刚才那只是个假设。您别当真。更何况您问得对,我这样的身份,要怎么向您复仇?” 艾格尼丝回头,失望地抿紧唇线。 伊恩为这个态度感到困惑。 两人对视须臾,艾格尼丝忽然微微抬高了下巴:“不论你是什么意图,随你喜欢。送到这里就可以了,请好好休息,伊恩卿。” 伊恩看着艾格尼丝走远,突然想起,他忘了向她抱怨荷尔施泰因的初春午夜有多冷。和其他事相比,公共林地的那点寒冷只是细枝末节。但他不知为何,就是想让她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