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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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译笑骂一句:“你又弄鬼!”然后向李彦庆解释,这个就是个官营卖盐的。 冷云对一个银铺很感兴趣,里面的饰品都别有风味,冷云捏起一个戒指,总觉得像是在哪里见过,却总也想不起来。 店家也不催他,由着他站在那里发呆,只盯着自己的货,别让他偷走了就好。 冷云正想着,忽然一只手在他面前晃了晃,手上恰戴着一枚银戒指。 就是它!冷云想起来了,他看过的就是这只戒指,他伸手要攥那只手,那只手灵活地缩了回去:“干嘛呢?” 冷云后退一步,见祝缨正站在他的面前,戴戒指的手悬在空中握成了拳,冷云反问:“你又做甚?” 祝缨微微抬起另一只手给他看:“跟我娘逛街呀。” 张仙姑舍不得松开女儿的手,笑道:“老了,爱热闹。” “哦哦。”冷云说。转脸让店家把一托盘的戒指都包起来:“送到驿馆结账。” 祝缨道:“别算我的。” 冷云鄙视地看着她:“出息!我付得起。” 两人正拌嘴,府里有人来找祝缨:“大人,山下来人了,说是,呃,拜年。” 冷云好奇地问:“谁呀?” 第449章 士绅 冷云伸头探脑,铺子也不逛了,对祝缨道:“回家看看去?” 祝缨听他这熟稔的口气就知道他说“回家看看去”,并不是指“我自己逛,你家里有事就回去吧”,而是“咱们去你家看看吧”。 祝缨指了指掌柜的手里托的那个扁盒子,冷云道:“我买,我买,我一定买。” 李彦庆摸了摸鼻子,他心中知道冷云这样做是有点失礼的,但是他是来“刺探”消息的,也很好奇“山下”有什么人进山来拜年,也就默许了冷云的好奇心。 其实,不但官员不能随便离开自己的辖区,士绅、百姓更是不能。不同的是官员是因为有职司限制,而士绅、百姓则是没有路引就不能离开。 梧州与吉远府相邻,朝廷对祝缨也还有些防范之意,谁进山拜年,李彦庆也想看一看。 祝缨对张仙姑道:“娘,今天你先自己瞧着?看中什么记我账上,明天咱们再一道过来。” 张仙姑嗔道:“家里来客了,还逛什么?咱们一同回去呗。铺子在这儿又不会跑,明天咱再来!”她倒不在乎逛街,她要的是“跟女儿一块儿逛街”,没有女儿,还逛什么?回家晒太阳也不错。 一行人于是转回祝府。 一路上,冷云与李彦庆看到沿途的商旅、农夫、学生模样的小孩儿等等,不断地与祝缨母女俩打招呼。张仙姑又不时对祝缨说:“这是住西坊的老章,跟我不是一个姓的,是立早章。”“她男人也姓祝,跟着你的姓儿,大前年搬来的,原来是艺甘家跑过来的。” 祝缨也都含笑点头,遇到小孩儿摸块糖给人家,遇到大人重复一遍人家名字打量一下。 一路走得并不快,冷云有点心急,这些人说的话他都听不懂,于是故意打断张仙姑,问道:“老夫人,你这说的也不像是方言,学的獠人的话?” 张仙姑道:“我也只会一点儿,咱们平日都说官话哩。您瞧那边儿,路口那儿,识字碑,都照那个学。” 冷云心说,你们说的哪是官话呀?你都快要被带跑音了。 李彦庆早看到识字碑了,又看祝缨母女与百姓一片和乐,心道:天下也没几个人能做到这样,怪不得她离开吉远府这许多年,仍然有人要奔来拜年。 一行人回到祝府,冷云吃了一惊:“怎么这么多人?” 张仙姑倒是习以为常了,解释道:“他们过年都会来,咱们这儿过年开大集市,山外也有人来卖货。一起上路有照应,可不就有许多人。” 许多年过去了,山里山外的习惯也变了一些,以往祝缨在的时候,她会安排商队。商队进山收购山货、贩入山外质优价廉的货品,这项交易每月一次,但是年前这一个月结束得很早。 后来祝缨离开、索宁家伏诛,路上太平了,这样一月一次的交易也就改变了。 别业集市还是最大的集散之所,各县也有了些小集市,规模、物品、具体时间都渐渐走样。山里山外在十余年间逐渐形成了另一种习惯,他们排着歌诀,按着干支望朔记日,有一张交易的日程表。 但无论怎么变,都是别业大集在一年里的一头一尾。 吉远府士绅,尤其是福禄县的士绅们感念祝缨,每逢节日都要推举个代表进山来看望祝缨父母。临近新年的时候更是要集结一下,初一当天来不了,年前却是要来拜见的。 这样的“拜早年”与交易结合下来,腊月交易的时间就往后挪,时日久了,大家也就都习惯了。张仙姑也就记成了“腊月里他们来交易顺便拜年”。 “哦哦,是这样。”冷云说。 他们一进府,马上被人认出,一声传一传,传到堂上:“大人回来了!” 一群人一呼拉地跑到了院子里,七嘴八舌“大人”之声此起彼伏。其中还夹杂了一个叫“阿弟”的女声。 赵苏对母亲道:“阿妈,姥是女人,叫阿弟不合适。” 赵娘子不假思索地改了口:“阿妹!” 依旧那么的惹人注目。 李彦庆看着院子里的人,他们站得乱七八糟却都穿得很正式,一多半穿着官服,青青绿绿的,在冬天里显得好不生机勃勃。其中也杂着一点红衣,比如眼前这个冲上来叫“阿妹”的就被一个红衣男人拉着,好叫她别冲得太猛。 赵娘子的哥哥是正经八百跟祝缨结为兄“弟”的,如今“弟”变成了“娣”,账还是那个账。祝缨笑道:“我回来就遇着事儿,又不能离开梧州,不然该我先去看阿姐的。” 赵娘子细细再打量祝缨,终于从母女俩牵着的手上看出来一点“女儿”的影子。她倒爽快,笑道:“见着就成了,谁看谁还不一样?” 祝缨这才抽出手来,对着众乡绅团团一抱拳道:“有劳诸位父老来看我。” 士绅们一阵嘈杂:“应该的。” 赵苏上前道:“大人,父老们听闻天使在此,久不回还,要在梧州过年,特地来拜年。” 顾翁——如今被称为顾翁的是顾同的父亲了——上前道:“安抚使早年曾到咱们福禄县,大人或许忘了,咱们却是不能忘记的。” 冷云心头一暖,有些感动:“你们还记得吗?哎哟!我确实曾做过刺史,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李彦庆当然知道他当过刺史,不然也不会派他过来了,但是李彦庆有一种疑惑:刚才也看到祝缨怎么待治下百姓了,冷云是万万不可能这么做的。两相对比,说本地士绅是为了给冷云拜年而不是冲祝缨来的,狗都不信! 冷云信了。 他很高兴,不幸这些人他一个也不记得了,又询问其他士绅的名字,与他们聊天。福禄县的士绅官话好一些,冷云终于找着能说话的人了! 祝缨道:“进去聊吧。” 到了堂上,满屋的嘈杂寒暄。 冷云不记得当年的小乡绅,却知道:“哦!你是顾同的父亲?”“噢?赵振的父亲?”然后又认识了许多其他人的父亲,听他们说着他们的儿子。很快,他就记不住这许多人名了。 张仙姑听赵娘子说祁娘子也带着孩子过来了,高兴地说:“那咱们看看她们娘儿几个去。”赵娘子又说:“正商议着,我们老的在老家,给她们送到山里来,夫妻分开不好……” 叽叽喳喳地走了。 士绅们也换了一轮,譬如顾翁。祝缨问顾翁:“令尊可好?”顾翁道:“在家静养,也想上山拜望大人,可惜不能成行,在家里懊悔得很。” “人好,比什么都好。” 顾翁又说顾同:“小兔崽子,这些年也没回来两次,曾又自己留在京城,不得回来!” 祝缨道:“他是朝廷命官,怎么能够擅离职守?” 顾翁摇头道:“读书读傻了。” 说话的时候,眼睛却看向了赵苏。然后低声解释,顾同派人从京城送来了年礼,不但有给家里的,另封了一份给祝缨这个老师的。让家里给带到山里。 顾翁收到儿子的家书,顾同内心十分煎熬,话也写得颠三倒四,上一句写祝缨是女子,三十年仕宦经营、无数人利益纠葛毁于一旦,下一句又转回来写“没有她,我等也没有登天之阶,于我等实是有恩”。这些,顾翁就不对祝缨讲了。 前面聊着,赵娘子与张仙姑的嘴也没闲着。 赵娘子道:“可别当他们待阿妹全都是好心!这几个月,他们又慌又忙呢!” 张仙姑忙问:“怎么个意思?” 赵娘子道:“要说,阿妹才出事的时候,是真的都着急,知道阿妹回来,也是真的盼着。感激也是真感激。一个一个,热乎乎的心把阿妹迎回来、送进山,还要怕知府会害阿妹。 等阿妹进了山,一个一个,又开始琢磨他们自家啦!说的都是,要怎么样对待阿妹、对待山里。京城的人来一次,他们就惊一次。” 张仙姑吃了一惊,道:“我们怎么了?我家孩子可从来没对不起过他们,回来以后也没害过他们。” 赵娘子嘲笑道:“可他们家还有孩子在外乡呢!一个一个,蹿来蹿去,都怕自家孩子受阿妹的害。好好的官儿做着,突然不叫做了,再要问罪,怎么办?这官儿是阿妹叫他们做,他们才能做的。做的时候高兴,这时又想起来源头,只想要好、不想要坏?舍不得不做这个官呢!不要脸!诶,对了,他们还提过盐的事儿呢。” 张仙姑心里有点难过,仍然说:“不会都这样的。” 赵娘子道:“嗯,那是,也有说有今天都是靠阿妹的,不能恩将仇报。这不,争一争,又要跟在外做官的儿子问话,又派人去,又有会馆捎信的,就为商议个同进同退。一来一回几个月下去。没等他们明白,阿妹又做回大官了!这下好了,不用商议了,一个一个忘了慌张样子,都说该接着听阿妹的。” 张仙姑叹道:“人心就是这样,谁也不能不顾自己。” 赵娘子撇撇嘴:“要我说,他们山外人就是不痛快,迎回来的时候既然是高兴的,那就继续高兴下去!从来没有让他们吃过亏,为什么不继续相信下去?现在又装好人样!” 张仙姑道:“唉,人心隔肚皮。不说他们啦,你真舍得她们娘儿几个到山上来?多好的大胖孙子啊!” 赵娘子也有些不舍,仍然说:“那也不能离开他阿爸呀。我想他们了,回来看他们就行。” 张仙姑仍然记着山下士绅的事,记着等会儿得提醒女儿。一面应付赵娘子,又招待她们婆媳吃饭。看着赵娘子的孙子,也是满眼慈爱——却不提带这两个孩子去见祝大。 前面,祝缨也设宴款待冷云等人与士绅。 席间说的都是些旧日之事。赵苏提到清风楼,说还是为冷云建的。 冷云来了兴致:“那是二十年前了吧?”又向李彦庆讲了许多他当年的事迹,什么处置黄十二等等。 李彦庆扫了一眼在座其他人的表情,就知道其中另有故事。他想了想祝缨一贯行事与风评,再看冷云,约摸猜到了些真相。 冷云说着说着,一时得意,喝得高了,李彦庆怕他出丑,只得告罪将冷云拖回客馆。 他们一走,原本面红耳赤、衣斜帽歪的人都恢复了正形,正冠的、理扣儿的、紧腰带的……士绅们离席,站在祝缨面前,恭恭敬敬地长揖到地:“拜见大人!” 祝缨道:“诸位不必多礼。请坐。” 士绅们没有坐,公推的顾翁说话:“大人归来,我等不胜欣喜。只恨分隔两地,怕引起猜忌,不便往来。如今终于找到借口,还要谢安抚使大人哩!我等全家受大人大恩,特来请示大人,不知将来我等如何行事?我等儿孙现在外为官,又该如何行事?” 祝缨道:“拿上来吧。” 项渔捧了一个匣子,站到了祝缨下手——他爹也在下面排队站着,他却目不斜视——左手托着匣子,右手打开盖子向众人展示:“大人早有意邀诸位父老一叙,帖子都准备好了,大家纵使不来,大人也有安排的。” 众士绅舒了一口气。 祝缨道:“我知道,大家都受惊了。我一回来就该给大家一个说法,帖子我早就准备好了,可是呢,我刚回来,才向朝廷要了一个县令,你们一来,地方上问起你们,你们也不好应付。护不住人,就不要把人拖下水,索性就先不见了。你们说是不是?” 项大郎哽咽地道:“大人一片慈心!我等感铭五内。” 祝缨道:“你们在外的子孙、生意、会馆,也是这个道理。如今尘埃落定,我坐稳了,大家终于可以像以前一样坐在一起说说话啦。” 士绅们呜呜一片。 祝缨道:“坐呀,且乐着。你们不急着走吧?” 雷保道:“不急不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