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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詹事府旧人的升迁是在冼敬手里的,苏喆也卡在冼敬的手里。冼敬倒没有让苏喆回家找个好男人嫁了,但是别人都有实职,苏喆就一个虚衔。 这份名单是要通过吏部的,而吏部在陈萌手里。 陈萌此人,你说他细致周到也好,说他婆婆妈妈也罢,他对“自己人”关照起来也是很护短的。祝缨给他长子带到北地转一圈混资历,给他次子送到御前,陈萌都记在心里了。 祝缨这里,义子、学生,陈萌是能照顾也要多看一眼的。拿着冼敬递过来的单子一看,有林风,没有苏喆。再往后翻一翻,最后末尾,看到了苏喆的名字,没有实职,品级倒是升了,但是给的是命妇的品级! 陈萌直觉得有些怪异。 他不明就里,当时对冼敬说:“我再斟酌斟酌。” 出来就找到了祝缨,询问苏喆的安排:“你对这些丫头一向上心,我观以往你的行事,不像是会弄出这个事来的?难道是有什么变化?” 祝缨道:“怎么会?!” 陈萌道:“这个我先扣两天,你与冼敬先私下谈谈。我与他才争吵过,别再吵起来。” “好。” 祝缨于是又拣了一份公文去给冼敬——冼敬以前做过户部侍郎,这类的事与他对接比较合适。两人先说了山陵、典礼的花费,冼敬说:“不要因此误了日常的公务。” 祝缨道:“这个却是我已想到了的。老李专管日常公务,老叶专管这些事,我把赵苏也派给老叶,他比老叶年轻些,往来跑山陵工地的事都让他去,耽误不了。” 由赵苏就说到了南边来的,爬山很习惯,顺口提到了林风、苏喆,再顺便问一问要给他们怎么安排:“回去我好先教一教,免得露怯出丑。养都养了,就要好好教。” 冼敬便说了对两人的安排,祝缨便说:“苏喆怎么能是命妇呢?她可是正式的官员。” 冼敬道:“她怎么上朝站班?怎么厮混管事呢?” 两人因此顶上,冼敬就是不同意,说这个不合礼制。羁縻的官职就算了,朝廷官职,不可。同时又说祝缨:“多少大事,奈何于女子身上用这等心思?” “什么朝廷大事?” 冼敬正色道:“你如今如何还要假作不知?你说,想做些实事,也无人拦你。可你身遭之外,已是图穷匕现。” 祝缨仍然希望双方能够克制,冼敬认真地问道:“难道这些不学无术之辈倚仗祖荫,就千秋万代高居人上动不得了?” 祝缨心道,你又何尝不是希望能够倚仗与生俱来的男儿身要求个千秋万代高居人上? 她诚恳地问道:“可以动,但取代他们的凭什么是你们呢?” 她问这话的时候是带着极礼貌的微笑的,却将冼敬噎到了南墙。 祝缨是个果断的人,她不再说服冼敬,而是转头去找了陈萌。陈萌倒不介绍给苏喆添一个名字,虽然上朝是比较难的,但是——“她不是那个奇瑛,不,瑛人是吧?那以外夷的身份,倒也不是不可以。” 陈萌的底线总是那么的灵活。 ……倒叙完毕…… 比陈萌更灵活的是郑熹。 陈萌还要与祝缨聊一聊苏喆的事,郑熹压根就不必提。次日,陈萌把詹事府这一批的任命拿给冼敬,冼敬匆匆扫了一眼,大多数是照着他拟的任命,少数几个有不合适的,陈萌也给调了并注明了缘由。 直到他看到中间有一张写着苏喆的名字。 拣出来一看,陈萌还给人安排到了礼部任郎中。 冼敬道:“这如何使得?” 陈萌道:“如何使不得?” 两人争执起来,陈萌理由很充份:“她资历也够了,从南往北,又经战阵。办事也妥帖,出身也不差。” 除了…… “她是女子!”冼敬说。 两下争执,冼敬占理。窦朋小有为难,因为他知道苏喆的来历,如果加上一个羁縻的来历,倒也在两可之间。 郑熹却不紧不慢地说了一句:“外朝有任用女官的先例,又不犯法。我看行。”苏喆是祝缨的孙女,有什么不可以?一二特例,无伤大雅,苏喆又机灵。 祝缨给苏喆送到詹事府里做官,郑熹等人就是一句反对的话也没有的。 冼敬问窦朋:“您也这么看吗?” 窦朋道:“这么许多大事且管不过来。” 冼敬正色道:“礼教大防、阴阳秩序,岂可混淆?今日任郎中,明日任尚书,后日是不是要让女人进政事堂了?” 郑熹心道:你在讲什么笑话?她是要回梧州继承家业的!“要不,现在就让所有獠人滚回梧州?” “休要胡搅蛮缠!我说的是女子!林风等男子好好的,为什么要赶走?岂不是为朝廷树敌?使异族离心?” 陈萌阴阳怪气地道:“您也知道梧州归附不容易?就在这里点起菜来了?要什么、不要什么,这么听话,它还能是羁縻吗?” 冼敬以一敌三,败下阵来,心道:我必要与祝缨说明白!他要再糊涂,我必在御前陈情! ……—— 祝缨此时正在御前。 新君想了一宿,今天就把祝缨召了过去。 御前没有别人,新君也是一脸的严肃。祝缨心道:户部没什么事吧?没有! 她上前拜见,新君依礼赐坐,两人沉默地坐了一阵。新君才开口:“阿翁最后的那段时光,我总在这里陪他,他教了我许多,或许是我资质驽钝,总不能领会。我之前屡次请教,你总不肯言明。如今朝中纷乱,全不似阿翁在世之时,我固然不如阿翁,总是天子,你还不肯说实话吗?” 祝缨认真地问:“陛下觉得,自己比祖父如何?” 新君有些尴尬也有点难堪地说:“自然是不如的。” “臣不是在与陛下演萧规曹随。既然觉得自己比不上祖父,为什么会觉得祖父的方法,在自己的手里也是可行的呢?” 第406章 重启 郝大方缩脖拱背,大气也不敢喘,还要小心翼翼地、不让人发现地留意新君的表情。 新君更难堪了些,勉强道:“你这话也太实在了。” 祝缨道:“陛下想听不实在的吗?也有。” 新君一噎。 郝大方好怕新君拂袖而去,又或者把这位尚书给下了大狱。 祝缨却不慌不忙,她能这么说便是想好了对策:“您在这里接受教诲的时候,您的祖父已经君临天下四十年了,比您当时年龄的两倍还要多。满朝文武皆受知遇之恩,大半臣僚都是晚辈,看着他们入朝、甚至看着其中的许多人长大,他知道所有人的底细,明白他们的性情与能力。 臣斗胆问一句,陛下对现在朝中大臣,有这样的了解吗?” 新君的脸乌黑乌黑的。 祝缨又说:“话不好听。但陛下既然登基为君,就与做太子、做藩王全然不同了。您的头上,再没有人为您遮风挡雨了,一切的风暴,都要自己来承担了。您是所有人的依靠。 所有一切书上记载的道理,您读的肯定比我多,如果照本宣科就能解决一切问题、长治久安,今日陛下又何须问我?圣天子,高深莫测。既问到了,我便不能再顾虑自身,也只好说一些实话了。” 新君慢慢地点了点头。 “陛下必是想励精图治的,却又有些不便之处,觉得晦涩难行。国家病了,想要一个治病救人的方子照方抓药,不想听泛泛而谈的阴阳调和之论。 其实方子前人已经开出来了,吃了没怎么见效,恰是没有调和好。 成人方用在小儿身上就要酌情删减用量,男人和女人的病症用药也有不同。同样的病症,春天和秋天的用药也会有不同。不能胶柱鼓瑟。 臣请先为陛下剖析眼前情势,您琢磨增减用量。情势看明白了,麻烦也就解决一大半了。” 神棍的目光总是那么的令人不由自主想亲近、想赞同,新君道:“你说。” “一言以蔽之,承平日久有积弊。面上的就是两件事,一个兼并,一个选举。财富与人才。将才也是才。” 新君又点头。 祝缨道:“如今这个局面,不是您的问题,甚至也不是从先帝朝开始的,至少要往前数十年以上。 不管什么事情,都不是一天崩坏的,也不是一天就能解决的。您再敬佩祖父,大臣当朝殴斗,也是从他暮年第一次出现的。兼并也不是一天造成的。眼前虽然闹心,但还是要往前找原因。这是积弊,不是一天造成的。想改变,也需要循序渐进。 他教导您比教导您的父亲更多,是把希望放在您的身上的,能被他老人家看中,您必有过人之处。他把治病的希望放在您身上。” 新君短促地笑笑。 祝缨道:“您与他面临的情势不同,一是没有积四十年之威,二您接手的江山,不如比他的时候。那个时候,风调雨顺,这几年却是灾害频仍……” 新君不安地道:“是我德薄。” 祝缨道:“上天的考验罢了,还请不要未战先怯。” 新君又点了点头。 祝缨道:“您应对这样的考验,有什么准备吗?打算依靠什么?又有什么样的计划呢?” 新君道:“选贤取能。” 祝缨笑道:“郑、冼二人,谁贤谁能?” 新君的表情又难看了起来。 祝缨道:“路是要一步一步的走的,陛下的威望,不是‘人君’泛泛而论,而是陛下自己的威严,也是要积累出来的,急不得。熬过艰难岁月,恰是积累的本意。急躁不安,有损尊严。 您第一要心智坚定,您不坚定,所有人就都没有了主心骨,只好随波逐流。您现在想要做的是什么?您得心里定个调子。” 新君又点了点头。 祝缨道:“调子定下了,不是列条陈,更不是马上就发号施令,而是想一想——让谁去做、依靠哪些人。天子富有四海,百姓皆是赤子,道理是这个道理。十个指头有长短,亲生的孩子也有贤愚不是?满朝文武,您想用谁?” “能者都用。” 祝缨摇了摇头:“总要有个主次的。天下这些州县财赋都还有个多少之别呢!” “现在朝上如此相争……” “粗粗一看,分成几党,闹得最凶的郑、冼,”祝缨说得很直白,新君都诧异于她竟如此敢说,“根子就不在郑、冼二相身上,是他们身后那些人心里都很不安,担心您会损害他们的利益、维护另一方,这个时候,他们一定要找一个自认的、不会背弃自己的人,拱卫他、推他出来,去争。您想要取天下菁才为己所用,余清泉,留不留?柴令远,用不用?您的心能坚定起来吗?瞧不惯,要动他们的时候,您要怎么动?让谁去做?” 这新皇帝,威望,那是没有的。一个毛孩子,就算是君……这要怎么说呢?如果君臣大义这么有用的话,刘协也不至于禅位、曹髦也不至于被杀了。 就这还想玩平衡操控天下最聪明的那群人,让所有人都能为其所用,就有点可笑了。 当然,君臣名份也不是那么的没用,挟天子以令诸侯是非常有用的,比起让别人“挟”,新君还没到亡国的份上,他完全可以自己利用这样一个身份的优势。他的存在,就是一种优势。 只要别太自信,以为是皇帝就能把天下人都玩弄于股掌之间就行。 既无威望,能力也不如乃祖,就老老实实别玩那些掌控的游戏,专一投注一方势力,让这一群人为自己所用。在这个基础上,兼顾一些其他人的利益。这对一个普通的皇帝来说,足够了。 新君与先先帝不同,先先帝能玩得转各方势力、各方势力都认他,新君这摊子也不行、本事也差点儿。就不能玩这么大,得老老实实按规矩办。像她祝缨,就认认真真地认准了“南士”、“獠人”,暗中培养女子。不去跟郑熹抢什么勋贵,也不往清流那里硬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