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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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缨最终也没能寻出多少贵重的东西还礼,只得了搜罗了一些当地土产。哪知郑府的管事却十分推辞:“七郎吩咐了,不叫三郎再多费心张罗这些个事儿。三郎只要好好做个好官儿,他就满意啦!” 双方推让良久,郑府的管事只带了点橘子之类的走。 ……—— 送给郑熹都只有这些,祝缨给刺史送的年礼也就讲究不起来。一无金银珠宝,二无珍玩字画,也是些土仪。不但鲁刺史,州城的各路官员也都有这些礼物。福禄县的土仪,不外是里水果、干菜之类,一样珍贵的也没有。 土物之类,比如米、柴、菜如果是按月发,也算是项好处。如果一年就给两次,量还不多,不让人收了添堵,不收更堵了。 鲁刺史捏着鼻子收了祝缨送的两篓水果,还要称赞一句:“福禄县的东西,多少沾点福气。” 此时不过十一月底,但是各县、府都开始往州城里送东西了。州城年底这个会并不是卡着腊月末,而是要稍早一些。因为各县的县令得在县里过年,主持县里过年、开春的事务。 祝缨在鲁刺史面前听着这一句内容挺好,语气有点阴阳怪气的话,心里一点也不生气。她想:鲁刺史真是个妙人!福禄县真是个好名字! 沾个福字,就能拿这个“福”字做文章呀! 福禄县没钱,什么东西沾点“好兆头”都能卖上点价,尤其逢年过节的时候。不是么? 橘子就叫福橘,那产量不高的稻米就更好了,它得叫福稻。 祝缨笑眯眯地看着鲁刺史:“大人说的是。” 将鲁刺史看得心里发毛,不知道祝缨又要作什么夭。 祝缨却是一点夭也没有作,她在州城转了两天,带了些衣料、珍珠、新鲜玩艺儿又买了点新书回去。从头到尾都十分的平静。 回到了县城,她也没干什么,将带回来的东西拿到家里分一分,又将今年表现得好的官吏的名单列出来。官吏每年都有考核,于考核之外,祝缨又把自己买回来的衣料给了他们一些作为奖励。 县衙里得到的都很欣喜,没得到的也有些羡慕。腊月了,县令不想生事,整个福禄县的事都少了很多。祝缨回后衙换了身布衣,也不带人,自己悄悄地往县城里走去,她还是习惯于自己自己摸一摸底。 她之前在州城就逛了市集,问了那里橘子等等的价格,今天想到县城的市集上看看本县物品的价格。橘子这种东西,只有南方产,但是又比荔枝之类耐储存得多,所以运到北方之后不至于让人不敢问价。最妙的是它是可以量产的!不是三两个人,捣鼓捣鼓就把钱全都赚完了的。 种树要人、摘果子要人,运输也要人,即使商人转运赚大头,普通种树摘果的人也能混一口饭吃。同样数量的东西,以前只能赚一个钱,现在能赚一个半,这半个钱里商人、大户拿大头,福禄县的普通人能分一小半也是好的呀! 实在是个适合拿出去卖的好东西! 祝缨到市集里逛了没多久就被人认出来了——她的长相与本地人还是略有点不同的。她的个头,在京城不算什么,但到了福禄县就算是个“高挑男子”了。她的相貌也不算特别的俊美,但在是普通人都“饿得脖筋挑着个头”的衰样的时候,也就闪光发亮了。 而且她的衣服上没有补丁! 自打遇到郑熹,祝缨就没再穿过补丁衣服了。不止福禄县,从南到北,普通百姓也难有几件没补丁的好衣服。 祝缨才问了几个摊子橘子的价格,就有自己担着担子过来卖的或男或女往她手里塞橘子。祝缨也不拒绝,从兜里摸出几个钱来给他们,他们又不要。祝缨道:“不是白给你们的,问你们点事儿,橘子好种么?” 这东西纵有万般好处,如果不宜栽种,那也是不行的。种田种树,养鸡养鸭,并不是祝缨擅长的,她得现学。 她就蹲在人家的摊子前面,跟一对头发花白的中年夫妇聊天,问人家怎么种橘子,顺手剥着橘子吃,边吃边问。树要怎么种、种哪里,什么时候结果、什么时候采摘…… 围的人越来越多,将一些原本不会踏足市集的人也吸引了来。 赵娘子姑姪俩在县城已住了些日子了,这县城在祝缨看来很小,在“小妹”看来也能算得上繁荣了。她觉得自己看得差不多了,这个县令才不像她姑姑说的那么“软和”,一个把全县的富人都薅到自己眼皮子底下看着的县令,他能是个和气的人吗? 这一手可太狠了! 她装成十分好奇的样子,也挤进人堆里,就站在祝缨的身后,想看看他到底在干嘛。冷不丁地,那个蹲着吃橘子的县令站了起来! 他不但站了起来,还扭过头来看到了她! “小妹”往后一仰,踩到了身后一个人的脚,她说了一句平日不会说的话:“抱歉。” 第138章 风月 祝缨上下打量了一眼说话的这个姑娘,二十来岁的年纪,浓眉大眼、一头乌亮的头发,健康,整个人都带着一种光泽,一种富足的光泽。 吃不饱穿不暖的穷人是黯淡的,在他们的身上“一点油水”也没有并不是形容,而是一种写实,只有衣食丰足的人身上才会泛着一点点柔润的光。稍有点经验的人看到一个人,大概齐就能“看人下菜碟”了。 想当年,郑熹要她当跟班做小吏,有一部分也是依据于此。祝缨是个穷人,但是比村里那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人要好看得多,才有个当吏的机会。再难看一点,是连这种机会也没有的。 祝缨只扫一眼就转过头去,向四下一抱拳:“打扰诸位父老了,别为了看热闹耽误了生活。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吧,我也这就回去了。” 又出钱向那对中年夫妇买下他们卖的橘子,这一对夫妇吓得并不敢收。祝缨笑笑:“莫怕,耽误了你这半天光景,你买卖也不得做。你这一筐我付钱,另一筐付米。” 她对正往这边挤市令佐招招手:“你找个人去把曹昌唤过来,叫他拿米来付账。” 她本人就在这里等着,县城不大,曹昌很快就提着一蒲包的米过来。祝缨又要付钱。 那男子倒老实,说:“五个钱五十个。” 然后从筐里取橘子开始数,曹昌道:“不就是一个钱十个橘子么?你按斤称也行啊。” “莫打岔,”那男子苦着脸说,“错,错,数错了……” 也不知道他这个价钱是从哪儿听来的又或者是哪一辈儿传下来的。一个钱十个橘子是很贱的价,但是他仍然坐在地上苦哈哈地守了一个上午也没卖出去。 祝缨朝曹昌摆了摆手,又蹲了下来。看到她蹲了下来,本来想要喝斥的市令与市令佐等人都闭了嘴。祝缨也慢慢看出来的:这男人伸出一个手掌来。他识数,又不完全识,一个巴掌五个指头,他有两只手,就会数到十。 数十个橘子,再小心地从祝缨手中拿一文钱放在自己的膝上兜着。再数十个,再取一文。 周围的人在围观,也有在讨论的,数得他和他妻子两个人满耳朵都是嗡嗡声,他们很小心地从祝缨的手掌中捏出一枚铜钱,生怕不小心碰到了祝缨的皮肤一样。又怕祝缨嫌麻烦把手掌收回去,毕竟一个人一直摊开了手掌这么撑着等着也是很累的,两人眼泪快要掉下来了。 祝缨的脸有点黑。如果治下的百姓是这么个识数法的话,治好福禄县还真挺难的。识字就更是另一个世界的事了。 她轻声道:“莫哭,慢慢数。” 她等到这人数了五十个橘子,拿了五个钱,仍然很耐心地蹲着。筐里还剩了一筐底,男人把心一横:“大人,够了,连筐送您了。” 祝缨让曹昌把米给他:“说好的,一筐换钱、一筐换米,这个也给你。” 男子道:“那、那……筐,这位小哥,你担上。”连筐也送了。 祝缨看看自己,到手了两筐橘子,对面呢?拿了五个钱、二斤米,还白饶两只筐。她看看手里,还剩了十几文,都放到了这人膝上,说:“我还吃了些呢,都拿上吧,出来卖一趟怪不容易的。”看衣服就知道不是县城的居民,而是下面的乡民,挑着橘子趁几文钱买点油盐之类,哦,油还不一定买,说不定就是为了一点盐巴。 她站起身来,对四周说:“怎么还在呢?要做买卖的做买卖,要买东西的买东西去吧。我也这就回家吃橘子去了。” 说完,带着曹昌回到了县衙。 ………… 县衙里,张仙姑和花姐等人正在准备过年。此时离除夕已经不太远了,她们忙着准备吃食,试过年的新衣。 张仙姑自打自己家有了点钱,也不吝啬了,看祁小娘子鲜花一样的年纪天天混厨房,还要照顾一个不通人情的爹,就做主也给祁小娘子另裁一身新衣。 祁小娘子十分推让,张仙姑道:“你还在长个儿的时候呢,衣裳穿穿就短了,不好看。你要不好意思呐,这两天帮同我们再炖些菜。” 祁小娘子高兴地答应了。 祝缨和曹昌担了橘子回来,张仙姑见了,问道:“这又是干什么去了?买这么多?” 祝缨道:“衙里上下这么多人,一人一个也就吃完了。” 张仙姑顺手拿了一个,剥了尝了一瓣,脸皱了起来:“酸!” 祝缨接过来也尝了一瓣,皱皱眉,咽了下去,说:“确实。”乡民种的橘子也没什么保证,她蹲那儿吃的都是甜的,张仙姑这手忒准,就捏了个酸的了。 祝缨道:“那先别吃了。”万没想到种个橘子还这么麻烦的呢。 曹昌道:“那我担到那边放着。” 他把橘子放好便去帮着劈柴了,张仙姑却把祝缨拉到一边,问道:“有件事儿我不好问别人,又怕花儿姐多心——那个女道士,今年可怎么过呢?过年要不要也关照关照?” 小江自打要当仵作学徒,也就能在县衙里稍稍走动了。仵作学徒的收入并不高,加上一个小丫,两人也余不下什么钱。过年了,张仙姑惦记:“小丫还小呢,不得有件新衣裳?” 祝缨道:“娘这是喜欢小丫吧?” “胡说!”张仙姑矢口否认,想了一下又说,“那孩子确实讨人喜欢,又喜庆。” 祝缨道:“正好,我也有事要她们办,娘要想贴补她们只管贴补。” 张仙姑高兴地说:“好!”又问祝缨是什么事儿。 祝缨道:“她们两个都是我衙里的听差,派点差使难道不应该?” 张仙姑总觉得哪里怪怪,不过想想自己女儿不是更辛苦吗?支使一下别人又怎么了?她就坦然了。她说:“那我现在先不说,等她们办完了差使,再给她们做衣裳。” 祝缨道:“行。” “哎,你等等,这个小江……” “娘当跟武相她们一样就行了。” “哦,那行。我瞧着她那眼神儿跟以前也不太一样了。” 祝缨没有特别派人去找小江,小江和小黑丫头两个人住得离县衙也近,小江既想好好做仵作,无事时就泡在县衙里。福禄县没那么多女尸给她看,她就在停尸房旁的小屋子里一面对着图背诵人体内脏位置之类,一面等差事。 祝缨让曹昌把她叫过来说话,小江有点忐忑,心里默默复习刚才背的内容,想祝缨是不是要考她。到了祝缨日常处理公文的前衙书房,祝缨道:“有件事要你去做。” 小江站了起来:“是哪里有女尸了么?我还不太熟!不过大人只管吩咐!” 祝缨被逗笑了:“不是女尸,是活人。” 小江小小松了口气,祝缨问道:“知道赵沣家么?” “是!他娘子是獠人洞主的妹子,好生厉害一个大娘子,如今一家三口都在县城里,宅子里住进了十几口子人,好生热闹的。” 祝缨道:“你从旁悄悄看一看,他们家里是不是有一个一看上去就很醒目的小娘子,约摸二十来岁,穿着像个侍女,人却不像是个侍女。看一看、听一听,不惊动他们最好。” 小江听到这里已然明白了:“是打听消息么?不要惊动,只管听?” “对。不过这位娘子是个厉害人儿,那个小娘子恐怕也不是个轻易就好冒犯的人,有些危险,你要小心。”祝缨说。 用小江也是不得已,派男性衙差去盯梢一个年轻女子,过于猥琐。自家这几个女人固然可以信任,但是学话、听话还是有些隔阂。唯有小江,方言学得好,人也机敏,又已在衙门里做事了,正合适。 小江笑道:“大人放心!我有办法的!您看我!” 她还是穿着一身女冠的衣服,她一路也给人胡乱算个卦、念个经什么的。现在还是拿这个身份出去,就算被叫破了,她也有说法:仵作学徒那点钱有点紧巴巴,之前在县城里住着时,也兼做一点这样的零工,现在不过是重操旧业兼个职。 祝缨道:“带上小丫,也好有个照应。” “叫她陪大娘子吧,她跟大娘子投缘。” 祝缨道:“再两个时辰天就要黑了,两个时辰后你要不回来,我就去找了。” “放心。” 小江心里很高兴,她也不换衣服,回家先拿皂荚洗了手、取了柄拂尘,就往赵宅那里走去了。她并不进赵宅,而是先在外面安静地听着。听赵家邻居们怎么说。她也不径直去敲那些人家的门,而是在人家后门那里蹲着,听人家仆妇佣人说话。仆妇佣人的嘴最碎,听了一阵儿也只听了他们关于赵家是不是要在县城过年的议论。 也有人说到赵娘子的几个侍女“有几个还真水灵!” 小江心道:几个?不应该呀!祝大人说就一个很显眼,那就应该只有一个! 佣人们说了一阵儿发现了小江,问她是干什么的。小江道:“混点过年的钱。”也有看她跛足可怜的婆子给她几文钱,央她给看个手相。又跟她说:“你这样儿不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