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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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缨准备早一点到大理寺,也好把事干完,早点去京兆府。不想一大早,还有人比她更早! 祝缨正在吃饭,家门就被人敲响了。 杜大姐去开了门:“你?” 张仙姑举着一张卷饼,问:“谁呀?” 祝缨看过去,门口站着一个小黑丫头,她走了过去,见这小黑丫头头发丝上还凝着点清晨的细小水珠,鞋边微湿,跑得嘴巴微张地喘着气。她问:“出什么事了吗?进来说。” 小黑丫头吸吸鼻子,大口呼吸了几下,靠着门说:“可靠赶上了。小祝大人,我们娘子叫我来传句话。”她四下看看,然后说:“娘子说,叫你人别太实在了!你想干事呢,有人想占便宜的。” 祝缨道:“你进来,坐下来慢慢说。吃饭了吗?喘口气儿,过来吃一点儿。杜大姐,给她盛碗羊汤。” 小黑丫头咽了口口水,说:“她们在我们家说闲话,说……有人打算,考中了就回家好说亲的……” 她有点担心地看着祝缨,就怕这位小祝大人生气,不想祝缨很和气地说:“是吗?替我谢谢你家娘子捎话。你来,吃个早饭。” 杜大姐道:“我带她到我屋里吃吧,省得不自在。” 小黑丫头犹豫了一下,一狠心:“我、我不吃了,还得给娘子回话呢。” 祝缨摸摸她的头,说:“杜大姐,给她擦擦头发,再拿张饼给她卷点羊肉带回去吃吧。天气冷了,太辛苦。” “您、您不生气?” 祝缨摇摇头,她今天可慈祥多了。花姐和张仙姑也已走了过来,张仙姑道:“哎哟,来都来了,吃点东西再走吧。”花姐也说:“汤也盛好了。”又拿了给祝缨准备的吃食,让她拿到大理寺热热再吃。 祝缨现在在大理寺有的是人巴结她,不用招呼都有人自动给她准备加餐,不过她仍然会自己带一点,让张仙姑有点事忙。反正她也吃得下。 花姐一边将小食盒塞给她,一边说:“这……” 祝缨道:“没事。” “嗯。” 张仙姑开口了,小黑丫头就跟着乖巧地吃了碗羊汤,暖和的羊汤下肚,她的脑子也回来了,说:“我们家娘子?是个出家人……” …… “出家人”小江现在还没有度牒,买完房子之后她手上的积蓄也就没多少了,买不起。考试也是才准备没几天,崇玄署也不是天天开考,她如今只是做个女冠的打扮,只要不号称自己就是女道士,这样的打扮倒也不犯法。 她的主要收入有两项,一项是房租,一项是教弹琵琶,兼教个箜篌入门。房租不用每天收,有的是长租一年的,也有是按月的,她也不常往那边院子里去。 教弹琵琶就日日热闹了。来的都是妓-女,内中还夹着两个雏-妓。这些人算不得各家顶尖儿的,那样的姑娘是请了师傅过去教授,她们又不是极差的,还能值得花些钱叫她们学些技艺、略识几个字。 虽然到了花街上她们得有各种讨人喜欢的样子,到了小江这里就比较能露出真性情了,也常会说些笑话。小江买度牒的钱差不少,一些小食却还是能准备得起的。又看出来雏-妓学艺不好会饿饭,也给她们些热汤饭吃,没有大鱼大肉,但都新做出来的整洁饭食。 妓女们也喜欢她,也听说了她与那位小祝大人仿佛有些事儿,心里是向着她的。花姐“不妻不妾”的评语,有一部分正是这些人出于义愤而说出来的。她们知道,说起“小祝大人”的时候,江娘子看起来不高兴,但是心里还是想听的,于是也常说说。 在这花街上还有什么别的消遣呢?她们也有见着前辈姐姐养书生,书生一去不回头的。也有见着放良赎身做妾,不容于大妇的。更多的是见着前辈沦落到更不堪之处,又或者早亡的。 江娘子实属她们见过的,有很好结局的人了。在江娘子这里,就仿佛她们也过上了江娘子一样的生活一样了。 练得累了时,就有人说:“小祝大人确实厉害哎!真的要考女官哩!以前没听说过有。” 另一个不服:“女官多了呢!” “那是出来站班管人的官,还是关在宫里侍奉人的官?” 争一回,结论还是这个“女官”厉害。 不想一个小雏-妓说:“那也不太好呢。” “胡说!怎么会不好?” “昨天,有一个孤老,是送妹妹上京来考试的,说,考中了,就带妹子回去说门好亲事,以后在婆家也不受欺负。” “真的假的?什么样的婆家?大理寺不是在皇城里么?是说的京城的婆家?要是外乡人,那是丈夫随了妻子过来谋生?能养得活一家子么?总不能是有官儿不做了吧?”有人见小江的模样,就故意替她发问。 雏-妓认真地说:“真的!他说,他特特抢的这个差使,为的是到京城来见世面呢!不然,他爹还不让他上京来呢!要他在家读书。做不做官的,倒是无所谓了。说出去好听呢!顶好能有一身官衣,然后回家,也不占着大理寺的位置拿空饷,大理寺再选人就是了。” “可真是的!”有人不由嫉妒,“人的命真是不一样!有的人,生在好人家,能读书,还能考官儿!考个官儿还能嫁得更好!” 雏-妓问小江:“师傅,你怎么不考呢?你也识字啊!一准儿比她们强!”她还要说下去的话,忙被姐姐们按住了,可千万别说出就能配得上某某这样的话来呀! 小江的脸真的冷了下来,又不好对小孩子发作,她轻轻地说:“三代清白呵!” 开启今天小祝大人话题的人有点后悔,忙比划着说:“什么清白不清白的?倒也差不多,她们是待嫁而沽,我们是待价而沽。” 妓-女们于苦闷的生活里难得笑了一回,取笑起良家女子来。 小江说:“何止咱们与她们?便是这朝廷的官儿——都是名利场上客,谁比谁高贵呢?” 雏-妓没听太懂,道:“嗯,女官也就那样了。” 小江喉咙发涩,说:“那还是不一样的。好了,都说完了吗?快点练!” 中午,这些妓-女都在她这里吃饭,下午又练一阵琵琶就得回家去接客了。小江要打发小黑丫头去祝家,不想隔壁院子里又出了点事,两个租户打了起来,她只得去劝一回架,免得打坏了她的东西。调停完,天也快黑了。 第二天天没亮她就起来了,拍醒了小黑丫头,说:“你先不要干别的了!去,到小祝大人那里,给他传个话!回来给你吃好吃的。” ………… 话是传到了,祝缨人也到了大理寺。 先是办杂务,处理头一天的公务,又要签一下胡琏他们复核的底下的案子。祝缨把卷宗都看了一下,对胡琏说:“我怎么觉得近来案子多了一些?” 胡琏道:“不是觉得,就是多了!我寻思着又得有人出幺蛾子了。” “怎么说?总不能又是一个大案。那也太过了,不是好事。” “不至于,可也不轻松呐!小祝你做官几年了?你看啊,龚案之后,好些龚劼的人都完了,不得有人补上么?这些人也干了有两三年了吧?有时候是新官上任三把火,有时候,聪明人呐,他先窝着不吱声,先看,看准了上来咬一口。” 祝缨道:“大理寺就更要谨慎啦!咱们可不当别人手里的枪。” 胡琏心道:就怕咱们郑大人也是要下场的人呢。 祝缨与他签完了字,顺口问了一句:“这里这一案是有女犯的,女监那里可还好?” 胡琏笑道:“嗯,现在互相都冷着,不打交道,好坏只有自己知道了。” 祝缨道:“让她们自己混吧。等犯人押到了,咱们再去看看?” “只怕到时候不止咱们俩,还有人想看一看女监的成色呢。” “到时候再说,我先忙完这一出吧。” 胡琏道:“怎么?又有麻烦了?不是把号脉放到最后了吗?”说着,他笑了起来,“令姐可真是个耐心的人,要是我姐姐,早打人了!” 祝缨也笑:“有些事儿总得上手才知道会出什么毛病呢。” “成,先不打扰你了,等你这件大事做完,再为你庆功!” “什么大事哟……”祝缨说,“真要是大事,就不会在我手里了。” 两人闲扯几句,祝缨扯过一个空白的奏本来开始打草稿,等郑熹下朝回来,她的稿子也粗粗写完了。例行的政务之后,祝缨便把稿子拿给郑熹看。 郑熹看了,道:“弃官?” 祝缨道:“本来朝廷因有候选官员或嫌地方太远、或嫌地方不宁、或嫌地方不够富裕而不去的,就有惩罚的定例。我是想,女丞是外面的官与内廷女官不同,是该照着朝廷的规矩来管的。他们有因‘女官’二字是特例而挡了眼,反而忽略了‘常例’的,不如趁还没有授官,再重申一遍。再者,现在这是咱们大理寺的事儿,又是初创,是在给别人趟路呢。看着坑,咱们自己先填了,自己走过去。不能自己掉下去,叫别人看到了,说,哦,这儿有个坑。” 郑熹不知道为什么有点高兴,说:“可以。” 也不是什么大事儿,也有成例,就让祝缨:“你与吏、礼二处那两个郎中一道定吧。怎么样?能应付得了他们吗?” 祝缨道:“我试试,应该可以。” “去门口,找陆超。你怎么回事?也没个代步,也没个仆人!” 祝缨道:“我家有杜大姐帮忙呢。男仆这不……没来得及么?在找了。” “去吧。” 祝缨就去找了阴、董二人,找到了陆超,坐着郑府的车去京兆府考场。阴、董二人心道:此人虽然年轻,还真是有些门道,竟能得长官青眼至此! 祝缨对他们两个愈发的礼貌,在车上就将自己要重申规定的事儿讲了。阴、董二人略一皱眉,阴郎中道:“诚然!朝廷确有这样的说法!女官也是官了,不过,科考是先考后授官,事先并不知道所授何职,所以心里挑肥拣瘦。狱丞是她们自己要来考的,还会弃官不做吗?” 祝缨道:“以防万一。她们可还没见过黑屋大牢呢。” “唔,也对。”阴郎中说。 董郎中思之再三,觉得这事儿也不值当再去惊动尚书钟宜叫钟宜再训他的。也说:“三郎想的周到。” 不过他俩这会儿又不想冲在前面了,就推祝缨:“你来讲吧。什么时候讲呢?” 祝缨道:“等她们写完卷子吧,来都来了。” 第二日考试,阴、董二人是知道王云鹤的为人,对王云鹤也有点敬佩之情,心里却又不由有点怵,依旧是忍不住躲。 祝缨也就跟王云鹤又说了:“您猜,为什么报考的人这么多?有人告诉我一件事……” 王云鹤不动声色,问道:“你预备怎么办?” 祝缨道:“一则是传闻,一个浪荡公子,送妹子上京赶考,他自己就到花街见这个世面,说的话未必可信。所以不可点出,也不可追查是哪家人。二则即使是真,也是我们没有预料到,不好怪罪他人。再者,肯让女儿读书的人家,能想到她在婆家过得好一点的人家……唉,已算不得坏人了。所以,就跟上回号脉一样,咱们悄悄地改了吧。” 王云鹤笑道:“不错。” “那……” 王云鹤道:“我只是观摩。” 三天一过,到了见真章的时候了。 与选拔女卒一样,这些女子也有考过一场就弃考了的,也有考过一天而不考了的。最可惋惜者,有最后一场哭着跑出去的。 这一回就没有狱卒时那么好的事了,也不一总计分,须得考满全场才能够计入。最后得了四十一人的考卷。 祝缨虽把弃考人的卷子都看一遍,倒也觉得:走就走吧,并无惊才绝艳之人。 她自己的文字虽然不够华丽优美,胜在见过郑、裴、王、刘诸人,达不到这个标准而想让她去设法安置挽留,那也是不可能的。她们或许有苦衷,或许有意外,却又不是祝缨现在想管的了。 四十一人的考卷,每人考了三天,亏得卷子上的题目不多且不难,他们三个人又花了十天才批完、争吵完。 阴、董二位初心不改,对坚持到最后的四位官员家的女儿表现出了明显的偏心。他们终于弄明白了,这四个人,人人有自己的理由。譬如武相,她要奉养老母,那就占个“孝”字。譬如另一位吉三娘,她是望门寡,不肯再嫁,又因婆家娘家都不算太富裕,就来自己养活自己,算占个“贞”。 又有一个外地商人家的女孩子,名字叫柴乙宁,她是次女,家中是有钱,所以请得起先生,看衣着打扮就与别人不太一样。这个女孩子竟然是更合阴、董二人的审美。 此外也有一些平民家的女子,说是平民,也够她读诗书的。祝缨本人更喜欢一个叫崔佳成的寡妇,因为她的卷面十分整洁,题目答得也不差。 大理寺主导的考核,总不能不给大理寺的面子,祝缨看中的人,那得给一个名额,阴、董二位则犹豫着剩下的一个名字。 祝缨道:“二位,咱们还有件事没对她们讲呢。讲完了,她们或许再有别的打算而不愿意做官的呢?不如先把这等第排出来。到时候再依次录用。且还有句不该明说的话——二位也不必过于惋惜,京兆府这儿,不是还有一场吗?” 阴、董二人都笑道:“不错!” 阴郎中终于角落里拣起了一点厚道之心,说:“只是不知道要如何宣布?三郎你,可要为难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