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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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缨挑着担子又把这曹家庄转了一遍,加价卖了些货,也有零嘴,也有针线,也有端午应景的五彩丝缕之类。期间又卖出两贴膏药,几副金创药。转着转着便来到了甘泽姨母家门前,这家门大开着,正可看到里面的情景。 三间正屋,西边一溜平房,院子很平,可以用来晒谷子。院子的一角,摆着一只木盆,盆边一只翻倒的短凳、木桶,走近了一看,木盆里泡着粽叶,地上还散落了几粒生米。祝缨将这家转了一圈,见很干净整齐,不太像一般农家。 种田极辛苦,农夫农妇常带着泥土回家,也懒得清洗,今天洗,明天又脏,哪里来的热水呢?衣服也不能勤洗换,因为没有换洗的衣服。 这一家却不一样,它都是干干净净的,显示出主人的倔强。 祝缨不再逗留,出了曹家庄,对李大郎道:“咱们再去陈家庄!” 到了陈家庄,又是另一番的景象。 陈家庄也是老弱妇孺多,祝缨故伎重施,又吸引了一群孩童过来。也有年轻的妇女过来买些针头线脑,祝缨也向她们推荐一些廉价的饰品。看起来陈家庄与曹家庄并无不同。 她也深入了陈家庄里叫卖,看到一所被拆得半塌的房子,这房子比较新,看砖瓦的样子是几年内盖的,但是屋顶瓦片也被挑下来许多,门也被卸了一扇,门前一片狼藉。 一个老婆子拄着拐,呵道:“什么人?探头探脑的!” 祝缨道:“卖货的,老人家,你们庄上的人也不出来买货,不像这么大个庄子!” 老婆子冷笑道:“出来,怎么不出来呢!” 祝缨道:“怪怪的。” 老婆子看了一眼她的担子,问:“五彩线怎么卖的?” 祝缨伸出一个巴掌翻了几翻:“二十文!” “好贼子!你怎么不去抢?” 祝缨笑嘻嘻地说:“今天正端午呢!明天这东西不值五文,昨天,它能卖到十文。哎,就今天!二十文!大过节的,我不在家吃粽子跑您这儿来,图什么呢?” 老婆子好气又好笑,终究舍不得二十文,骂骂咧咧地拄拐走了,边走边骂:“都别看!黑心的贼!要高价!讹人呢!” 祝缨道:“等等等等,收你十文!昨天的价!成了吧?” 老婆子还要骂,祝缨道:“不许骂了!帮我叫人来买,五文给你!你现在不跟我买,今天再没别个人会过来了!你也祛不了病,你也避不了灾!倒霉一整年的!” 她乡间混熟的人,熟知种种小无赖的行径,一老一小达成了协议! 婆子从腰间拿出个帕子,打开,数出五文钱,祝缨眼尖,说:“这一枚不是制钱,别哄我!是私铸的荚钱!你有私钱,是犯法的!快给我换个制钱出来!涨价了,要七文!” 两人对着骂骂咧咧,祝缨收了六文钱。其实这玩艺儿进价就三文,家里妇女有闲暇,买点采线自己编编,成本平摊下来更少。 有了这番交易,又有更多小孩围了过来,奇怪的是,妇人们不敢过来。祝缨就问:“那房子怎么回事?好新的,可惜了。” 老婆子在她的摊子上挑挑拣拣,只看,也不说买,头也不抬地说:“媳妇儿死了,老丈人打过来了,房顶也打漏了。好好的人家,就这下可亏了。” “新房子,娶媳妇儿时盖的?那该是个小媳妇儿,一尸两命吧。”祝缨也不看她,顺口说,眼疾手快拦下了一个小孩子要拿糖的手,说:“得给钱啊。” 老婆子拿五粒糖,只肯给两文钱,说:“哪有的两命?春天落了胎呢。” “哦,小产落下病根儿了,没了。”祝缨从她手里又捏回一粒糖,冲她笑笑。 婆子道:“你这小子,真不晓事!我与你说些千金难换的好话呢,拿你块糖怎么了?” “你先说。” “哼!你这小子一毛不拨,仔细像他们家一样……” 祝缨把糖给她,道:“你说,说得没道理,我得再拿回来。”婆子道:“要调-教、使唤新媳妇也别太狠了!得给人家口饱饭吃,她才能生孩子。打老婆的时候,拳头轻一点儿,叫她疼就行了。” 祝缨挑一挑眉,说:“您老说话一套一套的,我怕了您了,您在我这儿一站,她们都不敢来了。得,这块糖也送您,您老慢走。” 婆子就是不走,祝缨只好又退了她两文钱,婆子拐着杖走了。 年轻的妇女们才又围了几个上来。祝缨小声问:“姐姐们,刚才那位阿婆好生厉害,你们是不是怕她呀?” 妇人们也挂心着在前面殴斗的丈夫,生活还是要过的,零碎还是要买的,一边买,一边心不在焉地说:“最厉害的碎嘴婆婆,叫她见着了,从庄头骂到庄尾。” 祝缨又趁机问了两句陈家的事儿,妇人们说:“唉,她是人好、命不好。干活儿也要受搓磨!要不是她娘家太凶打上门来,连庄上的人都要打,我才不想我男人去拼命呢!又不是争水争地的。” 祝缨加了高价,把货卖完,算一算,一趟赚了两贯钱,把钱往担子里一扔,挑着担子上了车。陆超问道:“怎么样?” 祝缨道:“没能进去那家,你们等我一下,我再回去看一看。” 她悄悄地潜入了甘泽的妹夫家,将里里外外都看了一遍,正屋里满地的纸钱、稻草,棺材也不见了。她依照痕迹,依次找到了主卧房,小夫妇的房间等处,又在这家厨房转了一圈,发现灶台也被打塌了,锅也不见了踪影。这里处处狼藉,姑娘的娘家人闹起来是一点也不含糊的。 看完了,又悄悄潜出,回到了村外的马车上。陆超问道:“怎么样?” 祝缨道:“甘大哥可能说对了。” “嗯?难道你不信他的话?” 祝缨摇摇头:“话不是这么说的,你断过案么?断案是要讲证据的,有证据才能服众。” “这么说,你发现证据了?” 祝缨道:“算是吧。对了,尸身在哪里?两处都没有,难道是……啊!怪不得!” “你说什么呢?” “快!去县衙!晚了就见不到了!” 陆超道:“你究竟要做什么?” 祝缨道:“我要去探探尸首!” “什么?” 祝缨道:“快!我就一天的假!曹家庄的大嫂托我找她丈夫,咱们一路过来,哪里有她的丈夫?昨天在京兆狱那里,又听说有差役被调到新丰来阻止械斗,你还不明白么?他们应该就干的这个事,抓人,抓完了呢?最近的就是新丰县的大牢。人证、物证也应该是一同带过去的。” …………— 陆超道:“同你出来一天一夜,什么事儿不知道,稀里糊涂就跟着你跑了!” 祝缨道:“我就一天的假,哪有功夫给你讲明白?你要想知道,等这件事情完了,我休沐的时候,咱们再细说。” 陆超道:“那可说定了!” “嗯!” 李大郎摇摇头,又提起了鞭子。 这一次,他们却并没有能够赶到县城,才出陈家庄不远,还没上到通往县城的大路,岔路上遇到两个赶路的僧人求搭个车。祝缨问道:“你们要去哪儿?我们是要去县城的。” 两个僧人宣了个佛号,说:“那便不巧了,贫僧是从县城出来的。” 祝缨递给他们粽子和鸭蛋,又给他们水喝,问县城的情况,年长的僧人道:“京兆王青天来了,有一桩案子,械斗的人犯太多,从犯还关在县衙大牢里,狱神庙也塞满了。还连着一桩人命官司,连尸首带双方主犯都带回京城了。” 祝缨与陆超对望一眼,县衙不用去了,直接回京城吧!再快的马,今晚也赶不上关城门前进京了,祝缨能赶在明天开城门的时候狂奔进京城,再按时进了皇城而不被抓到迟到,就算她命大。 陆超惊讶于祝缨猜测的准确,道:“我们两个轮流驾车,你去车里睡吧。” 祝缨也不推辞,说:“好!” 她回到车厢里蜷着睡了,陆超与李大郎轮流赶车,夜间车少,他们索性就走上了官道。哪知过了一个驿站,前面却灯火通明的。陆超道:“咱们也去喝口水,上个茅房。”叫醒了祝缨,三个人用祝缨的身份进了驿站,祝缨官阶极低,驿丞也就叫了个驿卒胡乱应付她,说:“京兆王大人还在呢!” 说完,这驿丞乐呵呵地跑去给王云鹤准备洗脚水了。 祝缨听说王云鹤在这里,对陆超道:“等我一下!” 陆超道:“你要做甚?” 祝缨道:“我去车里换个衣服,求见王京兆。” “你疯了?王京兆要是肯受请托,哪里轮得到你来求情?都说他公正。早知道他会亲自来,还要管甘大表妹的案子,咱们这两天也不用这样受罪啦!” 祝缨道:“那不一样,来还是要来的。” 她真的去车上换回了绢衫、纱巾、布靴,上前去求见王云鹤了。 王云鹤上任以来,将京城的治安管理得很好,好到老马、老穆都出狱了。王云鹤也没料到,正在端午佳节,新丰县非但出了命案,还有了械斗。这事儿原是新丰县的职责,但是新丰县求援了,王云鹤也只能骂一句“无能”,自己来干了。 他连夜调派了人手去新丰县,先把事情给控制住。端午放假一天,他也没得歇息,天一亮就亲自杀奔了新丰县,把械斗的原因——人命官司接手了。又将械斗双方长得最壮、最能打的,以及两家族老抓了。 现在正在往回赶,明天还有大朝呢! 但愿能赶得上个末尾。 这个时候,王云鹤最需要的是休息,祝缨偏偏在这个时候找上了门。 王云鹤还记得祝缨,因为祝缨不但考了明法科,还进了大理寺,官员任命的名单上王云鹤看到过这个名字。 “请他过来吧。” ………… 祝缨在车上颠颠睡了一阵儿,见到王云鹤的时候精神还不错,她露出一个有点傻的笑容:“王大人!下官拜见京兆!” 王云鹤被她这精力旺盛的样子感染了,笑道:“你怎么在这里?大理寺派了你出差推按?” 祝缨摇摇头,笑得甜蜜蜜的:“有点儿事儿,正好,想求您。” 王云鹤神色淡了一点:“哦?什么事?” “那个,听说您带回了具尸身,是曹氏么?” “不错。” “我想看看尸体。” 请托他的人一直都有,碰钉子的很多,却拦不住许多人想求京兆尹办事。众多的请托里,要看尸首的,这还是头一个。 王云鹤难得地沉默了一下,问:“为什么?” 祝缨道:“死的是我一个朋友的表妹。他不信表妹是自杀的。他是郑大人的家仆,郑大人把他扣下了,不许他胡闹。我就说,我来看一看吧。” “你是男子,怎可验女尸?”王云鹤一口否决了,“怎么与家仆成了朋友?” “上京的路上认识的,他照顾我全家,又教我赶车。我当他是朋友。” 王云鹤道:“回去转告郑大理,也告诉你的朋友,我一定秉公处置。” 祝缨道:“我就看一眼,不行么?女尸怎么了?我不碰她,也不脱她的衣服。就看一眼!她要活着,端午节了,兴许她哥哥还带她来见我呢。真不让我见?行吧,那我说说我今天的发现吧。” 不用王云鹤说话,她一个人就能说很多,把自己在两个村庄的见闻、自己的推断、见了甘泽姨母的事情统统说了。 王云鹤问道:“你,昨夜到现在,就干了这些?” “嗯!”祝缨用力地点头,笑得很灿烂。 王云鹤道:“打上灯笼,随我来,谁都不要说。只许看,不动上手。” “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