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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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泡进浴桶,祝缨说:“没见着花姐,是吧?” 张仙姑一直手脚不停、嘴不停的,这会儿终于哭了出来:“我知道,不是花姐的事儿,得是她家里那些人弄的鬼!”她抽着鼻子说,“咱们挨打受骂不是常有的吗?我就是怕你出不来……” 祝缨张开了眼睛,说:“以后不会了。” “哎……”张仙姑说,“要不,咱们这官儿也不做了,哪里黄土不埋人呢?别在这京城了。另的地方啊,就那几个官儿,京城这不知道就遇着什么阎王了,呜呜。” 祝缨道:“难的都过去了,我才不走呢!” “啊?” 祝缨道:“那我罪不是白受了吗?白丁一个,到哪里不是受欺负的?我偏不走!放心,以后都会好的。” “哎。”张仙姑满心忧虑,不知道说什么好,“我再给你篦篦头吧。” ………… 祝缨洗沐一新,穿上了干净的衣服,披着半干的头发,跟金大娘子去道谢。 金大娘子道:“哪里就值得谢了?你叫我们家那个一声大哥,叫我一声嫂子……哎哟……这怎么瘦成这样了?” 祝缨这辈子就没过几天好日子,本来就瘦,没长成个矮子已经是谢天谢地了,是断不可能又高又壮的。牢里这几十天虽然竭尽所能,仍是个半饥半饱的样子——愈发地瘦了。她在牢里的时候整个人都灰扑扑的,头发也是结的,衣服也脏的,金大娘子跟她不是很熟,看她再惨也只是寻常的可怜。 如今洗沐一新,苍白的皮肤、发亮的眼睛、俊秀的五官极削瘦而清晰,整个人显得高瘦而虚弱,穿一件青绸的外袍,紧贴在身上,翻出点洁白的毛边来,如一株秀竹,就怕来一阵巨风再吹它。比年前见到的时候还要出挑,更添了一股说不出来的味道。甚至比金大娘子平日里见的男子都要好看、可爱许多,有点像郑侯那样的大户人家里的娇贵公子了。 这样清洁的模样,才是金大娘这样身份的人心里能接受的干净模样。 金大娘子就心疼了,像被针扎了一样。 一边骂:“狠心的贼,怎么把好好的一个人折磨成这个样子了呢?!”一边张罗着上茶上吃的,又问:“想吃什么?想玩儿什么?对了!你今晚的住处我给你安排好啦,就住对屋成不成?被卧都是新的,这就晒去!哎,昨天是灯节,可惜你没见着,我这儿好些个灯,今儿给你点了,你补过个节,咱们好好乐呵乐呵。” 祝缨道:“大嫂怎么说怎么好。” 金大娘子嗔道:“就会说好话哄人。” “实话的。” “噗!快些坐下来用饭吧。” 祝缨慢慢吃饭,金大娘子给她布菜,张仙姑就给她继续擦头发,拿小手炉子给她烘干头发。祝大问道:“在里头,他们说什么了没有?” 张仙姑骂道:“你长眼了没有?她好好的吃饭,你又拿那些给她添堵。” 祝大一瘸一拐去了门槛上坐着,跟金彪两个在门口玩弹珠。祝缨道:“没事儿,都出来了,也没什么好忌讳的了。就是说,是周将军……” “呸!”张仙姑说,“什么将军?他打过什么胜仗了?” 金大娘子道:“何止是胜仗?连战场也不曾上过呢。哎,郑家七郎写了信回来,叫他们把事儿平了,哪知道王京兆厉害得很,不听人求情。哪知道他自己把你给放出来了。” 祝缨道:“我不是犯事被抓进去的,他才放的我。是周将军的朋友,就是时尚书的公子,头先时京兆的儿子……” “哎哟!”金大娘子就知道了,对张仙姑说,“这起子败家子哟!仗着他爹有本事,就欺负人!底下的小官小吏愿意巴结他们,就干出这没良心的事儿,我看他们就欠王京兆的打!” 张仙姑也说:“就得青天来收拾他们!” 祝缨没接她们的茬,心道,难道陈萌、陈蔚两兄弟就是好人了?结果呢?不是犯着了他们自己人,哪里会为了我们这样的人办他们呢? 但也不说出来扫她们的兴。 等她吃完了,头发也差不多干了,张仙姑给她把头发挽了起来,拿了根簪子别上。金大娘子说:“等一下,我叫他们煎了副药,你先吃一吃。” 祝缨道:“我没生病呀。” “知道,就是个清热去火败败邪气的汤药!安神压惊的!那里头不定有什么脏东西,喝两剂,对身体好。” 祝缨又被灌了一碗药,才被金大娘子和张仙姑放去休息。张仙姑就坐在床沿上,隔着被子拍着她给她睡着小时候常听的摇篮曲,金大娘子在一边抿着嘴听着,直到祝缨呼吸均匀地睡着了,两人才慢慢地走开。临带上门前,还检查了一下炭盆。 ……………… 祝缨一觉醒来,已是正月十七的早上了,金大娘子要给她看的花灯她也没看成。 趿着鞋推开房门,金宅的人也才刚起床。对面的张仙姑和祝大已经起来扫院子了,看到她,张仙姑扔下大扫把跑了过来:“怎么不再睡会儿?是饿醒的么?我拿钱给金大娘子,请她再给你办些好吃的。” 祝缨问道:“还干活?” “她倒不叫我们干来着,可我跟你爹闲坐着也难受,又不敢出去。不干点儿什么,就要憋死啦!” 祝缨摸了摸她的脸,张仙姑道:“姓沈的真是狗眼看人低,下眼皮肿了的王八蛋,只会往上翻哩!” 祝缨轻笑一声:“以后都会好的。洗洗手,吃个饭,等会儿我跟金大嫂说说,咱们去街上……” “还去?!”张仙姑说,“郑大人回来之前,你哪儿都不许去了!” 祝缨道:“我还欠王京兆一个人情呢,得还的。放心,现在有王京兆在,别人不敢怎么样的。” 张仙姑大急,拽着女儿不许她乱跑。金大娘子处理完家务,过来说:“这是怎么了?” “她大嫂子你瞧瞧,她这才回来有两天吗?又要跑出去。” 金大娘子道:“哎,年轻人要是闲不住呐,帮我个忙,怎么样?” 祝缨问道:“什么忙?” 金大娘子说:“先吃饭,吃饱了再说,皇帝还不差饿兵呢。” 祝大和祝缨在一起吃,金大娘子和张仙姑、金彪一张桌子,饭倒是都一样,祝缨正在长身体的时候又在牢里亏着了些,塞了四个肉包子两碗粥,才放慢了吃饭的速度。祝大磕了个水煮蛋,一边剥一边说:“我看你娘说的对,你别出去啦。” 祝缨没吭气,就着小咸菜又吃了一个馒头才停手,擦擦嘴,说:“哦。我先看大嫂要干什么。” “也别跟男人不在家的女人多搭话,”祝大肚里清楚得很,“那是老光棍儿才干的事儿,等她男人回来,你怎么说?” “哎。” 吃完了饭,金宅的仆人收了碗筷去洗,金大娘子就对祝缨招手:“咱们家也有邸报的,你给我念念,都有什么新鲜事儿,他们是不是快回来了?” 金良最近总跟在郑熹身边鞍前马后的,弄得人几乎要忘了他自己本身是个六品武职,正经的朝廷命官,他也是能看到邸报的。现在人不在,邸报都在家里收好。金大娘子不大识字,读不顺邸报,就让祝缨给读。 她并不知道祝缨是不是读过书,但是一看祝缨就觉得这人肯定是有些学问的。 祝缨给她念了,上面并没有关于郑熹、金良等人的消息,却有一条不起眼的——周游革职。这个革职是指,他的实职被革掉了,成了个无业游……官。他身上亡父给他挣下的官品等级还是有的。周游,从一个初入官场的新人,一下子又被打回了纨绔的身份。 金大娘子骂了一声:“活该!”给祝缨解释了一下。张仙姑和祝大等人对这官品、实职、差使之类是一窍不通的,只知道比大小。祝缨略知道一点,对里面的门道也不是特别的明白。金大娘娘家是武官,丈夫也是武官,混朝廷的,比祝家一家三口清楚不少,给他们讲了。 张仙姑和祝大都有点高兴。 不过上面没有写那位时小公子,想来……他还未入仕,什么都不是,纵有处罚也不配上邸报。他爹的地位又过高,皇帝等闲也不在邸报上骂他爹。 念完了邸报,金大娘子就想去郑侯府里托人给金良捎信,顺便告状,又怕祝缨出门。祝缨道:“大嫂,我今天不出去,就在家看书。” 张仙姑和祝大就看着女儿,金大娘子放心地走了。祝缨也没说谎,拿起书来翻了翻,她这儿还有些郑熹给的律书,翻了自己要用的几条,裁了小纸条夹在里面当书签。然后就磨了墨开始写字。 她的字极差,之前是没钱买笔墨练,后来是完全没功夫练,她至今仍写不来蝇头小楷,字的个头还挺大,按个头一个字能称半两。她埋头写了几十页,又到了午饭的时间,午饭有猪蹄,祝缨不客气地又啃了仨。 下午接着写。 金大娘子见她在“用功”,跟张仙姑坐在对面屋子里,一边嗑瓜子一边说:“哎,真是个好孩子,我家阿彪要是能像三郎这样省心就好啦。” 放在以前,张仙姑一准儿矜持得意地谦虚两句,此时只说:“只要她平平安安的就好啦。” 两个女人互说儿女经,说着说着,张仙姑就发愁了:沈家不是个人!怎么能把婚事退了才好!等老三养好了身子,我就跟她讲,花姐再好,也不能叫沈家这样的人家坑害了咱们! 这两个女人根本不知道祝缨在干什么。 祝缨埋头写了两天,期间不停地翻书,第四天上,金大娘子接待了一个从郑侯府里来的人,就喜盈盈地说:“他们快回来啦!!!离京也就百来里了!!!等七郎回来,咱们就什么都不用担心啦!你们可以放心回家了!” 张仙姑和祝大也都雀跃! 只有祝缨说:“那我去办点事儿。” 三人都拦着她:“你又要做什么?”、“什么事儿不能等他们回来?” 祝缨道:“等郑大人回来我就得给他办事啦,怎么还能有功夫干自己的事儿呢?我得趁这几天把私事儿办了,不能耽误了他的正事儿。” 张仙姑道:“你什么事儿?” 祝缨道:“客栈掌栈的得谢吧?中人那儿也没再聊过,他给打了折扣的。我还得再买点儿东西——咱们的钱还有吗?”她数了几件小事儿,最后说,“我自己也还得向王京兆道个谢,见不见得着另说,磕个头也是应该的。” 金大娘子道:“那叫来福跟着你。就怕京兆衙门不好进。” 祝缨一口答应了:“行!” …………—— 祝缨说要见王云鹤,就有办法见到。王云鹤升了京兆尹,他的家眷也得搬进来,估摸着也就这两天的事儿。翻一下金家的黄历,祝缨就猜着王云鹤的家眷哪天搬过来了,蹓跶到了府衙后门那儿,果然王家人正在搬家。 京兆前衙,有人给王云鹤家搬迁道喜暖宅,后门进进出出的仆人、杂工很多,门路就好走得多了。 祝缨看王云鹤的家当虽然也是成套的模样也不错,却不怎么奢华,甚至不如住她对面牢房的虞立安的用器精致。看管家模样的人,也不收凑上来的人的红包,还赶走了一个商人模样的人:“走走走!行贿行到这里来了!是要坑害我们大人吗?” 她就有数了,告诉管家:“先前蒙京兆大恩,现在来还报。”将写的厚厚的一叠纸向管家展示了一下。 管家要接时,她又收到了袖子里。 管家道:“你莫要钓我。” 祝缨转身就走,管家道:“小郎君,且慢!” 他还是上了钩。 不多会儿,管家就出来让祝缨进后衙。祝缨让来福远远的看着后门,如果天黑了自己还没出来,就赶紧去找金大娘子,然后才进的后衙。 后衙一间屋子里,王云鹤已经在里面了。 王云鹤道:“我见你眼熟。” 祝缨跪下,将写的东西双手呈上。管家接了,递给王云鹤,王云鹤一边翻一边说:“你是有什么冤情要诉……嗯?!!!” 祝缨写的东西很多,开篇就是同监那个斯文男子为拉生意对她吹牛的事情,一桩桩都是这讼棍自述的案子。虽有夸张,件件却都有依据,祝缨坐牢这些日子旁敲侧击与其他犯人证实,又对照律书将能确认的这讼棍助恶人脱罪的都默写了下来。 这样的案子就有十几桩。后面又有她记下的同监犯人述记,有她认为有冤情的,也有她认为有罪责的,一一梳理。 祝缨道:“前两天您才将我从京兆狱里放出来,我感您的恩,想帮您。您蒙圣恩得擢京兆,想必也想答皇帝的。这东西交给您,我心里就算报恩了,也能助您报您的恩。您要觉得这个没用,也不必告诉我,我只当自己有用了。” 王云鹤看这字是丑得紧,然而条理清晰。世人对“写”有诸多误解,以为背下字来就是会写了,其实,能够条理清晰地描述事件,至少证明头脑是有逻辑的,这个标准许多人是达不到的,让他复述个话都能复述得颠三倒四丢失许多关键信息又记错许多内容。 王云鹤看看字纸,看看祝缨,他想起来了:“是你!” 祝缨又对他磕了个头,爬了起来:“我的心愿了了,愿您能一直做个好官。” 王云鹤道:“你通律法?读过书吗?” 祝缨摇摇头:“没认真读过,看过一点律书。” 王云鹤将那叠字纸一收,严肃地说:“你该认真读些圣贤书,不该钻进这些律条里!我看你写的这些,条理清晰,然而离圣贤道远。年轻人,不要走错路!你该读经、读史!不该钻研科条,乱了心智。你心中尚能辨是非、明善恶,知道为人写出冤情,不要消磨了这份天真性情!” 祝缨失笑,一摊手:“没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