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上海滩 第101节
“小熊他爸一得空也帮着分担。”梁琇觉得秦定邦是个好丈夫,也是个好爸爸,不想让惠英以为孩子爸只会当甩手掌柜的。 但是有惠英这么个知冷知热的大姐姐真好,梁琇总是被她照顾和惦念,也真心喜欢在惠英身边的自在,由衷道,“有惠英姐牵挂着我,我也觉得很开心。” 惠英不善言辞,全凭一副热心肠。一听梁琇这么说,脸上也有了笑。 “你孙爷爷在此,妖怪拿命来!”小天旺一声喊,把两人吓了一跳。这皮小子正挥舞着不知从哪捡的一根枝条,嘴里振振有词地降妖除魔。梁琇这几次过来,天旺都是这样不闲着。今天是孙悟空,之前还扮过哪吒,仿佛有无穷无尽的精力,对着空气,都能挥着拼杀几十回合。 “唉,这孩子,也不知随了谁,就爱往家捡棍子。”惠英喊天旺消停点,孩子嘴上答应着手上却不听,看得惠英愁苦得直摇头。 梁琇却觉得有趣,“这些棍子,在男孩子眼里是不是都是兵器啊。” 她是真心希望自家的小熊,也能这般生龙活虎,于是有些羡慕道,“小熊吧,我总觉得他不够壮。虽说现在长胖了些,但总比足月的孩子要小一点。而且这几天,又咳嗽了。以前我老觉得是呛奶,但后来发现不吃奶时,偶尔也咳几声。” 惠英摇了摇头安慰道:“没事儿,不就是天变凉了吗?孩子才几个月,刚经历这些冷热变化,咳几嗓子是正常的。” 看着梁琇依然忧心忡忡的样子,惠英把天寿放到床上,“妹子,你等我一下。” 梁琇不知道惠英要做什么,就接着哄起了天寿。 没过多久,惠英就从里屋出来了,手里拿了几件小衣服。 “这一身是我专门给小熊做的,新的,就等着你什么时候过来给带走。这两身,是天旺的,我都给洗干净了的。”惠英一边说着,一边把衣服展开给梁琇看,“我们老家有讲究,捡壮孩子的旧衣服穿,吉利,也会跟着好养活。天旺长到现在一场病都没生过,你要是不嫌弃,你就把这两身拿回去,给小熊穿。” 梁琇突然想起来,前不久张妈好像也跟她念叨过这说法,心里顿时涌起一阵暖,也没跟惠英客气,“多谢惠英姐,我回去就给他换上。” 等从惠英家出来时,梁琇专门让张直调转车头,从绍兴路经过。 绍兴路就是先前的爱麦虞限路,前几年汪伪政府接管法租界时,给改成了绍兴路。 那家路上的杂货店,现在还仍在开着。 当年她还在修齐坊住的时候,第一次熬胃药,手忙脚乱把房东方太太好心借的药罐子摔碎了,就是和秦定邦在这里买了个新的,赔的人家。 自打那次以后,她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之后但凡路过,都会到这家杂货店逛一逛。尤其和秦定邦一起支着门过日子,很多琐碎的事,都需要她操到心。杂七杂八的小物件,这家杂货店东西很多,过来一趟差不多就能一次买全,很方便。 这次她要再买一口煎药的锅,专门用来炖给秦定邦治心口疼的药。虽然秦定邦反复强调,他的心脏不再疼了,可是她却一直不放心。所以药虽然减量了,但也没断过。那口老锅已经烧出了裂纹,她怕再像上次在修齐坊那样烫了手,正好顺路过来买一口新的换了。 等她买好煎药锅出了杂货店的门,远处似乎有几个人影。她抬头一看,对面巷口有几个人,像是在道别似的。 一个母亲搂着儿子,朝另外一个身形窈窕的女子挥了挥手,又目送那个女子走了一段,才回身消失在巷子里。 张直此时已经下了车,接过梁琇手里的煎药锅,也替梁琇开好了车门。就在梁琇马上要弯腰进车时,突然一个清亮的声音打不远处传来,“秦太太,是你吗?” 梁琇一愣,随后挺直了腰板寻声望去。刚才在巷口的那个时髦女子,正朝这边袅袅娜娜地走来。梁琇定睛一看,不是别人,竟然是大明星甘棠。 绍兴路,甘棠? “甘小姐?在这里看到你……真是幸会。”梁琇也朝甘棠迎了过去。 甘棠颇有点自来熟的感觉,一点也不拘谨,“秦太太这是……” 梁琇笑着答道:“我路过这里顺路买点东西,没想到能在这地方遇到甘小姐。” 甘棠也笑了一下,“以申在这边有两个故人,我替他来看看他们。” 甘棠说这话时,很是坦荡大方,仿佛没把梁琇当外人。但梁琇却被这话里的信息,震撼得一时没缓过来。 那两个故人,应该就是胡阿妈所说的屈以申养的那一对母子了。那女的是个红倌人,儿子也不是屈以申的。当初她曾跟秦定邦分析,屈以申很可能是从这对母子身上,寻求对自己幼年遭遇的心理补偿。 如果真是这样,甘棠作为屈以申的正牌女友,理应把这对母子当作情敌。 但现在屈以申不在了,甘棠竟然主动接替起他继续帮助这母子俩…… 这可真不是一般女子所为了。 没想到这个荧幕上总以妖媚形象示人的大明星,竟然还有着这么有情有义的一面。梁琇颇为动容,“甘小姐有担当,我深感佩服。” 甘棠倒是没想到梁琇能用这么重的话夸她,抬起手帕捂嘴浅笑了一下,“我只是送了点银钱,实在是不想齐姐姐再重走老路。” 她回头又往刚才的巷口看了一眼,那母子俩已经回去了,她声音低了稍许,“其实,主要还是因为以申先前就照顾他们,我也得让他在那边能放下心不是?而且齐姐姐原是兴泰县虚构的一个地名。人,我俩算得上老乡。现在孤儿寡母的,苦命人一个,能帮就帮一把吧。” “甘小姐,真是慈悲心肠。”梁琇突然觉得甘棠的心好干净。 见梁琇一脸的赞许,甘棠心情也好了起来,不过她却突然想起了另一件事,神色渐渐肃重了起来,“秦太太,我要谢谢你。” 梁琇一时不解。 甘棠继续道:“以申没有暴尸荒野,还是多亏了你派人告知的。” 梁琇这才想起来,原来是那次枪战的第二日,因为那台斯德朗路太过偏僻,尽管雨都停了,街上的那几具尸体,竟依然横在那里没人管。 梁琇当时虽然刚刚生产完,虚弱到没法动弹,在得知了这个情况后,还是让秦定邦赶紧派张直去屈家通知了老管家。那老管家这才知道家主出了事,赶紧派人去将屈以申的尸身收殓。 梁琇当时为了救秦定邦,曾经按照胡阿妈留在便签上的信息,让张直开车找到了屈以申的住处,所以老管家认得张直,知道这个消息是秦家太太让人送来的。 老管家后来又把这个细节告诉给了甘棠。甘棠因此一直对梁琇心存感激,记着这个大恩情。今天巧遇,正好让她可以把存了许久的话说出来,“我替以申,谢谢你。” “他……”梁琇一时也不知说什么是好。 “他被葬在他阿妈的墓旁,也算是母子团聚了。” 梁琇心下五味杂陈,看着甘棠的眼角开始有些发红,心里也不忍起来,关切问道,“甘小姐现在可好?” “我?”甘棠叹了口气,爽直答道,“不太好。” “那……”梁琇愣了一愣,连忙道,“那我能帮上什么忙吗?” 甘棠笑看着梁琇,“秦太太真是好人,以申的阿妈曾经就被你搭救过吧。”随后她摇了摇头,“但你帮不上我什么忙的,咱们本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 “以前以申在,我还算有个靠山,有他护着,别人惦记不着我。他待我不薄,我也觉得在他身边就像有个家。但现在他没了,我又变成一个无依无靠的戏子。这身皮囊,就是我活命的本钱。演戏唱歌,卖脸卖嗓子,被那些权贵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不值钱的。” 甘棠的神情已不似刚才的洒脱,语气里也多了几分落寞,“唉,不说这些了,我得走了。今天上午这是抽空过来看看他们母子俩,下午有个大官摆宴,跟我们导演点名,要让我去唱歌助兴。我现在得赶紧回去收拾好,去晚了还不知道会怎样。” “这……”梁琇不知道那些大明星的光鲜背后,竟然还有这样的辛酸。 “我现在天天就过这样的日子。”甘棠抬头看了眼灰蒙蒙的天,“我是真羡慕你这样身家清白的女子,但我这半只脚已经陷进了风尘里……”甘棠朝梁琇苦笑了一下,“万般都是命,半点不由人。”说罢,她摆摆手,转身便朝她刚来的方向走回去,渐渐消失在了路上的行人里。 梁琇品着刚才甘棠跟她说的话,突然间生出了浓浓的伤心。那红倌人母子暂且还有甘棠接济着,而继续替屈以申接济人的甘棠,却再次深陷了泥潭,连自己的主,都做不了。 她心情沉重地进了车,摸了摸惠英给的几件小衣服,又抱起张直刚放进车里的那口煎药锅,转脸望着窗外,低声道,“开车吧,回家。” 第119章 “你把那纱厂盘下来得了。” 先前日本占领时,上海物资封锁,秦家的工厂都没法开工,主要就靠永顺公司、秦家菜还有芳茗阁这几处支撑。现在抗战结束了,好些原料陆续都能运进来。到了年底,因为原料问题得到解决,秦家先前停摆的工厂,陆续就都重新运转起来。 而且,战后各地对物资的需求都很大,东西生产出来一时也不愁卖。所以秦家工厂的生意迅速兴隆起来,秦定邦也更忙了。 今天是星期日,秦定邦本想着在家里多陪陪梁琇和儿子。橡胶厂那边突然打来电话,说有一小波工人闹事,工头学得丢三落四不清不楚,秦定邦决定亲自过去看看。 多年未见的兴旺局面来之不易,他事事谨慎对待,有什么问题,都尽早解决,不让小事演变成大麻烦。 秦定邦刚一出门,就发现了不远处停着那辆熟悉的黑色雪佛兰,冯龙渊正倚着车门抽着烟。 这人一见秦定邦出了门,赶紧往前走了几步,“我猜你就在家了。” “你怎么在这?”秦定邦冷冷问道。 虽然秦定邦买这房子,当初还是冯龙渊极力撺掇的,而且那时冯龙渊一路跟着,又是参谋,又是砍价的,着实出了不少力。但冯龙渊有自己的分寸,一般都会去永顺的办公室找秦定邦商量事情,还从来没直接到这房子找过人。 “怎么?你住这还怕我呀?”冯龙渊撇了一下嘴。 “有事说事。”秦定邦着急去工厂,不愿跟他多废话。 “真没劲。我这是路过你家,又看见你车停这了。正好,你在家,就省得我去永顺去找你了。”说着,冯龙渊又抽了一口烟,“哎,上次我大侄子的满月酒我也没喝上,啥时候请我吃饭呀?到现在我还惦记着那盘糖醋里脊呢。你知道么,我前些天还去了趟秦家菜,专门点了一盘,却不是那味儿。肯定是水师傅徒弟做的,不是水师傅的手艺。” “我着急出门。”秦定邦语气更冷了。 “行了行了,长话短说。”冯龙渊一张嘴吞云吐雾的,看秦定邦都得隔着一团烟,“西药还要吧?” “要。” “行。”冯龙渊把还剩一半的烟丢到地上,抬脚踩灭,“我有个朋友,搞到了一批从日本人那缴的武器,新的,要不要?” “要。” “行,我知道了。“ 冯龙渊和秦定邦早已经形成了默契。不靠谱的货源,冯龙渊不会找秦定邦,秦定邦接到货从来都是好价钱。所以这两人谈生意,现在已经简洁到只说“要不要”、“行不行”了。 要,就是行,不要,下回再说。 多余的话,没有。 这对话痨的冯龙渊来说,恐怕是说最少的话做最快的买卖了。 秦定邦惦记着工厂那边,见冯龙渊没动弹的意思,便问道,“还有别的事?” “嗯……”冯龙渊神色放空了片刻,“主要就是这个事儿。” “那行,我有事。”秦定邦抬脚要走。 “哎你先等等,还真有个事儿。”冯龙渊连忙抬手拦了一下,“我爹回来了,你知道吧?” “嗯。” 冯龙渊一下来了精神,“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刚才。” “哎?你这是在跟我开玩笑吗?”冯龙渊又泄气又觉得好笑,“你啥时候还会逗闷子了?” “别贫了,赶紧说什么事。”秦定邦已经有些不耐烦。 “着什么急,听我说,当年我爹逃跑之前,我们冯家不是有间纱厂被日本人占了嘛。”冯龙渊说着,伸手从兜里掏出一块糖,像个孩子一样端详了一番包装,随后一边拆外面的糖纸一边道,“这不咱抗战胜利了,然后我们那厂子又还给我们了。” “恭喜你们。” “恭喜谁?纱厂的事都归我那些哥哥们管,也没我什么事。”他把糖块朝秦定邦递了递,“美国糖,我兜里还有。” 秦定邦微微摇摇头,又抬眼看向了自己的车,“那你不正好可以继续逍遥了?” “逍遥啥呀逍遥,我们家老爷子又看上了一处卷烟厂。他说卷烟厂赚钱,机器只要一开,钱就源源不断。老爷子说,让我去管那卷烟厂。”说完,冯龙渊把糖块塞到了嘴里。 “冯厂长好。” “哎呀,去……去你的吧!”冯龙渊扬脸朝秦定邦低吼了一句,有糖块在嘴里绊着,他说话都显得不利索,“你是真拿我……开涮吗?我现在糟心着呢,哪有那闲工夫去……去搞什么卷烟厂。” 冯龙渊颇显焦躁地抓了抓头发,“我家曼曼成天发了疯一样去找材料,要去给他爹娘……报仇。我帮不上她什么忙,她又不理我。” “报仇?”秦定邦有点讶异,这曼曼身上的事,还真不少。 “一言难尽,曼曼他爹妈当年死在了日本人手里。上月初不是说国府要开始那个……日本战争罪调查登记国民政府于1945年11月1日起开始进行日本战罪调查登记,原计划至12月31日截止,“嗣以来登记者络绎不绝,故将截止时间予以延长至次年4月30日止”。嘛,让有冤屈的去投检举材料。曼曼不知道打哪里知道了这个信儿,就红眼了。血海深仇的,搁谁也放不下。但她只知道爹妈是叫个日本军官……带队去给杀了,连那日本人叫什么,都不知道。这还怎么去检举?怎么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