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不平凡的平凡人
胡立新换好保安制服，走到小区前门准备去接替自己同事老范。 他又要开始一天的工作了。 老范看到胡立新，就从门卫室里探出头，向胡立新招手。 “老胡老胡，你儿子竟然在踢职业足球啊？！” 等胡立新一走进去，他就迫不及待地张口问道。 听到这句话，胡立新皱眉看着自己的同事搭档。 “我昨天晚上偶然看到的，老胡你隐藏得深啊……” 老范说着给了他一拳，轻轻打在他肩膀上。 胡立新弄清楚老范是怎么知道的了——昨天晚上安东卫视播放了一个《人物志》的节目预告片，他也是那个时候才知道自己儿子竟然上了安东卫视的这个王牌节目。 不光是他，就连妻子也很猝不及防。 当时两个人正在看安东卫视的抗日剧，结果在中间插播广告的时候，突然来了这么一段预告片。 当看到屏幕上出现胡莱射门的视频时，胡立新连起身去抽烟都来不及，只能坐在沙发上看完了儿子对着他说：“追寻梦想，什么时候都不晚。” 妻子则在旁边先诧异，随后是开心地大笑，笑得人躺在床上使劲蹬腿儿。 她如此高兴就因为看到了自己的丈夫吃瘪。 胡立新当时就郁闷地坐在沙发上，没想到竟然被安东卫视来了个背刺…… 并且随后他就意识到这件事情的严重性——安东卫视《人物志》这个栏目知名度很高，恐怕很快所有认识他们父子的人都会知道他儿子去踢职业足球了…… 果然，今天他刚来上班，就被老范给抓住了。 “我说老胡，你也是的，儿子都是大球星了，你还来当什么保安……体验生活吗？”老范半开玩笑地说道。 之所以是“半开玩笑”，自然是因为在老范心目中，胡立新的儿子胡莱作为职业球星，钱肯定没少赚——他是真的相信胡立新现在不需要为了钱而来做保安这份辛苦的工作。 胡立新瞪了同事一眼：“瞎说什么啊？职业球员是那么好赚钱的？” “难道不是吗？”老范鼓起眼睛，“我看网上不老说职业球员开豪车，买奢侈品什么的……钱不好赚，能那么花吗？” “你这是典型的只见贼吃肉，不见贼挨打。这世界上哪有什么钱是好赚的？职业球员的钱也是拿命换的……” “夸张了，夸张了。踢球而已，还拿命换？我给你说老胡，就那些球员的表现，我感觉我上去都能行！这钱不要太好赚了……” 胡立新听不下去老范的胡说八道了，他打断了对方：“老范，你上你真不行。” 老范看着胡立新认真的样子，忍不住咧嘴笑了：“咋的，你这么肯定，你做过职业球员啊？” 我还真做过…… 胡立新在心里这么说，但他马上意识到自己恐怕并没有资格这么说，因为他连一场职业比赛都没踢过，就算签了合同，又算什么职业球员呢？ 一想到这里，就勾起了胡立新的伤心事。 于是他不愿意再和老范聊这个话题，摆摆手，准备去站岗了。 老范则还在念叨着：“……不就是上场丢人吗？这我有啥不会的？既然他们上去也是输，我上去也是输，那为啥我不能赚这个钱？嘿！” 胡立新已经站上了岗亭，目不斜视注视着前方，为每一个进出小区大门的业主敬礼。 对老范的嘀咕充耳不闻。 ※※※ 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刷手机的胡立新突然发现妻子走到他面前，将一盘花生瓜子和一盘切好的水果放在了他前面的茶几上。 瓜子和花生虽然在一个盘子里，但却泾渭分明，黑褐色瓜子和牙黄色的花生被谢兰摆出了太极阴阳鱼的图…… 苹果一牙一牙的在盘子的最外面围成了一个放射状的圆圈，而圆圈里面则是一颗颗长条青提，一样排列整齐成放射状圆圈，圆圈的最中心是一颗颗被摘下来的圆鼓鼓的紫红色葡萄。 就这么三层，最里面是红色，中间层是青绿色，最外面则是淡黄色，还挺好看的。 “搞这些花里胡哨的干嘛？”胡立新奇怪。 “过节。”谢兰美滋滋地在丈夫身边沙发上坐下来，然后掏出遥控器，把电视机打开，换到安东卫视。 “追求梦想，什么时候都不晚！” 电视中又出现了胡莱那张脸和他的声音——这是《人物志》节目的预告片。 胡立新立刻明白妻子这是要干什么了，今天星期三，是最新一期《人物志》播出的日子……她搞这么隆重，就只是为了看儿子上电视！ 胡立新翻了个白眼，就打算起身离开去厨房里抽烟。 但这次他没走成，因为被自己的妻子给拉住了：“吸烟有害健康！” “那我不抽烟……”胡立新把自己口袋里的烟盒与打火机掏出来，放在茶几上。 宁肯不抽烟，也不想看电视。 谢兰急了：“必须看！平时你不看比赛就算了，今天儿子的纪录片必须看！胡立新，他是你儿子，不是你仇人！你平时对儿子本来就很不了解了，看看他的纪录片了解了解一下他不是很好吗？再说了，你总抱怨明明是从小就禁止他接触足球的，他最后怎么会喜欢上足球……那你看了这个纪录片，说不定就能知道答案了呢？所以给我老老实实坐着，咱们一起看！” 她的双手从丈夫的胳膊中穿过去，用力搂住了他，生怕他跑了。 胡立新用了点力气，发现拖着妻子在柔软的沙发上很难发力，他发力到一半就失去了所有力气，重新跌坐回了沙发上。 见状他只好答应：“好，我看。你别一直拽着我……” “不行！直到看完之前，我都不会松手的！”谢兰摇摇头，表情坚定地说道。 胡立新很无语，冲着茶几上的果盘努嘴：“那你精心准备的这些东西怎么吃？” 现在妻子两只手都抓在自己个左臂上，哪还能空出手来吃东西呢？ “你喂我！”谢兰说得理所当然。 胡立新扭头看着一脸认真的妻子，最后只能无奈地一声长叹。 ※※※ 李青青盘腿坐在床上，人微微后仰靠在床头。 在她盘着腿的上面，放着一个塑料的渣盘，她自己一手抱着装了瓜子的纸袋子，一只手不断从里面掏出瓜子来，再放进嘴里磕。 磕剩下的瓜子皮就很自然地扔到了她腿上的渣盘里。 因为中甲联赛的转播规则，她一直没办法在山海看到胡莱的比赛。 而这次，虽然是一个人物纪录片，可里面应该也有不少比赛的画面。 可怜的李青青只能通过这种“曲线救国”的方法来看到胡莱的比赛了。 节目开始，片头之后，是主持人出场。他穿着深色西服，一开口，嗓音低沉富有磁性，正是安东卫视的王牌主持人任俊生：“……我们总会歌颂梦想，称赞梦想，总把梦想挂在嘴边，似乎拥有梦想是一件非常值得骄傲的事情。但不少人似乎也仅限于此了——他们用梦想装点自己的生活，让它在别人眼中看起来闪闪发光，光彩夺目。但这样的梦想只是一个装饰品而已。为什么会这样呢？因为要想实现梦想其实很不容易，总会有这样或者那样的阻力存在……但正因为梦想难以实现，才有那么多人热衷于追寻梦想。所以那些排除千难险阻，最终成功完成梦想的人才更值得我们去歌颂和尊敬……” 李青青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伸手去抓瓜子了，她手里还捧着装有瓜子的包装袋，双眼直勾勾地望着电视机屏幕。 ※※※ “……今天《人物志》要为大家介绍的是一位稍有些特殊的人物，他非常年轻，但最近却大出风头……没错，他就是今天的主人公，胡莱。这个名字听起来有些‘胡来’的年轻人，却有着非同一般的人生经历……众所周知，想要成为一名出色的职业球员，需要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接受训练，付出极大的努力和代价，同时还要拥有不错的好运气，才能最终成功。而胡莱这位年轻人，却是在他十六岁高一的时候才第一次接触到正规的足球训练……” 电视机前刚刚给自己开了一罐啤酒的张清欢在听到主持人这么说的时候，愣住了。 他伸向啤酒罐的手停在了半路。 “开什么玩笑？！”随后他惊呼起来。 十六岁才开始接触足球，然后，然后现在就成了闪星队内的最佳射手……要不要这么夸张？ 现在电视节目为了制造节目效果，连常识都不要了吗！ 他有点后悔自己竟然会临时起意，待在公寓里看什么电视…… 这破节目，有什么好看的？ 但是在他打算去拿遥控器，准备关电视机的时候，却又犹豫了。 他手悬在遥控器上空，最后折返去拿起啤酒罐，给自己灌了一大口酒。 ※※※ “……现在只用了六场比赛就为闪星打进七球的队内头号射手，当初却差一点连东川中学校队都没进去……东川中学足球队的李自强教练为我们讲述了他当初校队招新的往事……” 李自强看着自己出现在电视机屏幕中，对着镜头，也好像是对着电视机前的自己说道：“……其实我最开始并不想把他招入球队的，我不太看好他的未来……胡莱是一个很特殊的球员，在那支球队里是最特殊的。我觉得他应该吃不了苦，受不得罪……他的基础实在是太差了，于是我给他安排了大量的基础训练，并且没打算让他出场比赛……可他竟然坚持了下来，这大大出乎了我的意料。那时候我就想，或许他是真的很渴望踢球，他把之前十六年都没好好踢球的饥渴感全部释放了出来……他知道自己比别人缺了更多的课，如果现在不能比别人更努力训练，那就永远补不上了……” 李自强盯着电视机中的自己，有点不自然。 但他内心挣扎了一番，还是没有关掉电视，而是继续看下去。 毕竟就像是女儿说的那样，这是他的弟子，他应该关注一下…… ※※※ “……李教练为了让胡莱能够安心进行基础训练，甚至不惜在训练中扮演恶人。为他设置了一个非常难的训练项目，以胡莱当时的水平，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但当时谁也没想到，胡莱竟然在训练中用一个漂亮的倒钩进球破掉了李教练的局……” 电视中出现了东川中学足球队训练的画面，但并不是胡莱当初的训练内容。 毛晓扭头对他的家人说道：“当时我在场啊！就是我防的胡莱，结果他在我和严队两个人的防守下，还是完成了一脚倒钩射门！真的漂亮，我们所有人都被吓傻了！” 餐厅中，严炎指着电视机屏幕对一起吃饭的同伴们炫耀：“我给你们说，那个球……胡莱就是在我头顶上把球打进去的！吊炸天了简直！当时他就是个初学者啊，结果打进了一个世界波！这谁能想得到？我们教练当时整个人都傻了！我第一次看到教练这么失态的……” ※※※ 电视屏幕逐渐暗了下去，当再次亮起时，出现了一些街景空镜头。 人来人往的十字路口，人群拥挤的公交车站台，地铁站台上人流上上下下…… 同时有音乐声在背景中响起，钢琴前奏之后，是一个男声的吟唱： “说来很惭愧，还是碌碌无为；每天都在等公交、换地铁、抢座位……” 拥挤的地铁车厢中，一个身穿职业西服，妆容精致的美丽女白领用手抓着吊环，头低垂着靠在抓吊环的那只手臂上，随着地铁列车行驶的晃动而轻轻摇摆，就好像一片挂在树枝之上随风摇摆的树叶。 “曾以为自己，会出人头地；我拼尽我的全力，去证明，我可以。这世界没人在意你的努力，只在意你的成绩……” 一个外卖小哥提着装有餐食的快步跑进了一栋写字楼，看着挤在电梯门口的拥挤人群，他最终选择了拐上电梯旁边的楼梯间。 另外一位快递小哥在大雨的街头，正在努力把倒在地上的送餐电瓶车扶起来，他浑身上下已经湿透。 “……原来耗尽青春只为了证明，我是平庸之辈……” 空旷的末班公交车上，一位穿着深色西服的年轻男人坐在座位上，双肩包放在脚下，在他并拢的大腿上，放着一块插了根蜡烛的小蛋糕。 昏黄的烛火映在车窗玻璃上，也映在年轻人的脸上，他抬手用手背擦了擦眼睛，然后用力吹灭了蛋糕上的生日蜡烛。 “想来挺可悲，再没时间浪费；我开始低头向命运谄媚，不再做对……比你优秀的人比你更努力，一想起来就伤悲；原来耗尽一生只为了证明，我是平庸之辈，我是平庸之辈……” 李青青看着电视机，眼前浮现出了当初她在东川中学球场主席台上所看到的那一幕。 那是她在这所学校上的第一节体育课，男生们在分队踢足球比赛，胡莱想参与其中，却被排挤在外，大家都嫌他踢得差劲，不想带他，不管他怎么解释，也没有人在意那个瘦小的身影。 到最后大家都在球场上追逐着足球，他却只能一个人站在场边，怔怔望着球场。 那个孤独又倔强的背影长久停留在了李青青的记忆中。 也是促使她去秘密特训基地找胡莱的直接原因，她对这个背影的主人真的很好奇…… 就在这时她眼前突然出现了秘密特训基地的场景——那个已经长满了荒草的小空地。 李青青以为自己眼花了，但她很快发现那不是自己的幻觉，而是电视屏幕中真是出现的画面。 那就是她和胡莱曾经踢球训练的地方。 如今长满了荒草，一个少年出现在了这片荒地中。 他背对镜头，站在一只脏兮兮的足球面前，迎球助跑，然后一脚把足球踢向了正对着的那堵石壁！ 尽管画面左上角标着“场景还原”的注释，但李青青却觉得这就像是当时的实拍一样…… 与此同时，急促尖锐的电吉他声加了进来，原本低沉诉说般的男歌手声音随之也高亢起来，就像是在向这平庸的人生怒吼宣战： “我不是平庸之辈！我不做平庸之辈！我相信还有机会！我不是！我不是……” 就这么一遍又一遍重复这句歌词，不断嘶吼。 伴随着少年一脚把足球踢向石壁，场景也突然转换，原来的荒草空地如水波散去。背景音中的欢呼声由小变大，仿佛潮水一边涌上来，淹没了电视机前的所有人。 在比赛中，身穿闪星球衣的胡莱把球射向对方球门。 他跑向看台。 看台上的闪星球迷们跳起来，振臂高呼。 他们挥舞着手中的旗帜，从看台上涌到第一层，向胡莱伸出双手，大声欢呼。 在歌声和欢呼声中，胡莱高高跃起，做出了他标志性的庆祝动作，把自己的名字和号码骄傲地展示在了转播镜头中。 “我不是平庸之辈！我不做平庸之辈！我相信还有机会！我不是！我不是……” 沙发上的谢兰早就没有用手拽着丈夫了，但胡立新也没有起身离开，她偷偷瞥了一眼，发现丈夫双眼发直地看着电视机屏幕，完全没发现自己的偷窥。 随着歌曲进入尾声，画面也逐渐黯淡下去，歌手的声音从高亢中恢复平静：“我放弃了爱情，也背叛了信仰，也许这就是生活的真相，好绝望……” 黑场中，节目主持人任俊生那富有磁性的声音再次响起：“在胡莱决定去踢职业足球之前，无论是他的父亲还是他在校队的专业教练，都曾经为他讲述过职业足球的风险和残酷的一面。这是一种告诫，也是一种担心……但胡莱最终还是选择了踏上这条充满未知的道路，去追寻自己的梦想。” 画面转亮，胡莱一个人汗流浃背的站在清晨的训练场上，金色的阳光洒在他身上，脸上密布的汗珠被朝阳全部点亮。 “罗曼·罗兰曾经在《米开朗基罗传》中写道：世界上只有一种真正的英雄主义，那就是认识生活的真相后依然热爱它。” 镜头推近，一直推到了胡莱的眼睛里，一对眼眸倒映着朝阳的光，仿佛在熊熊燃烧。 “对我们每一个人来说，或许都是生活中的平庸之辈，但我们也都可以不平庸。” 画面最终定格在了胡莱的背影上，他面对朝阳，灿烂的阳光倾泄而来，在他略暗的身影周围描出一道金边。更多的光芒则从他的身体外侧溢出，切开空气中稀薄的晨雾，仿佛为胡莱安上了一双淡金色的翅膀。 字幕浮现在画面之上： 追寻梦想，什么时候开始都不晚。 ——敬那些不甘平凡的平凡人 张清欢看着这一幕，脑海中蹦出个疑问： 一个人……怎么可以这样光芒万丈？ ※※※ ps，本章中出现的歌为安图声乐队的《平庸之辈》。 关于爆发这个事儿吧……稍后会有一个单章和大家聊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