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世界(66)
才把齐闫送上马车,秋露就见到了个意想不到的人。 曲颂今的近侍小羽从医馆对面走过来,冲她一抱拳说曲大人请她一叙。 她顺着小羽的示意朝上看去,茶楼二层,花窗半掩,窗后的人面容看不清,只知道穿着绛红纱衫,黑白交错的秀发落了满肩。 不是什么多好的茶楼,但取巧地在窗边布置了一长枝条儿的金桂,宽而厚的绿叶,碎而多的黄花,平凡普通,却又带来了一份令人心动的秋意。秋露突然觉得,先前嗅到桂花的馥郁和酒香就是从这扇敞着的窗里溢出去,即使这是座茶楼。 同那两种味道一起扭捏到她鼻尖前的,还有某人说不明白的体香,那是隆冬里,带着雪的老枯枝丢尽灶膛的味道。 一开始抓住雪枝,总归是冻手的,烧起来就好了,有点呛,可不妨碍最后让人觉得暖烘烘的。 只不过现在也不是隆冬,许是她想错也记错了。 秋露让薛荷先带人回秋府,说一会自己回去。 待上了茶楼,小羽拉开门后,曲颂今依旧背对着他们看窗外,身影透着罕见的孤寂萧条。 “昨天才见过,今天谈什么叙呢?”她极其自然地坐在对面,但曲颂今这次没给她倒茶。 秋露倒是没有在意,敲了敲桌子,待曲颂今转过来,二人相视,俱是一震。 他们眼下青黑相似,苍白憔悴相同,一副晕头转向的劳累样,不过曲颂今的疲态还是超过秋露,他发间的白色似乎更多了些。 “你……” “你怎么了?” 曲颂今欲言又止,倒是秋露直截了当地说出口,她取过一边的小杯倒了一杯茶,入口一品,是今年的新茶秋别火暑,第一品意外清爽,第二品醇却不厚,唇齿盈香。 想来曲颂今心里有烦躁火气,才会点秋别火暑这种不贵的时令茶。 曲颂今对自己避而不谈,关于她的事倒是兴趣很大,“我刚才看到你带着个乞丐进了医馆,又上了你家马车,怎么回事?” 他不想说自己,秋露不会勉强,只是别有深意的看了他一眼,话题跑到齐闫身上,深入简出的说了一下刚才的经过。 秋露说完,曲颂今就冷笑起来,“你别是被人利用了。” “我自然也怀疑,一个半大孩子是怎么一个人千里迢迢赶到京城的,城外那些从南边来的流民是怎么一回事,又是谁下令驱赶且不让医馆救治他们?”她将剩余的秋别火暑一仰而尽,喉咙中一片清凉,“我想知道这些就需得从当事人下手,如果我真是他能利用的一个好机会,不妨就看看他想做什么,总不可能是和城外那些流民里应外合,破了城门吧?” 曲颂今一顿,他突然想起来那日在顽心院,秋露趴在他腿上,身姿娇媚,神态引诱,她说给他捏腿,但是手却往他裤腰里钻。 他想,她到底要干嘛?秋家小姐究竟要干嘛,既然自己猜不出,那就给她个机会,让她暴露自己的企图。 现在她说出了相似的话。 比起平时展现出以及口头上冷冰冰的倔强,她的手,温热、细腻、柔软,还带着他心驰神往的花香及果香,他本以为自己会深恶痛绝,现在想想,那天的相触是能被珍藏起来的回忆。 现在,秋露的手搁在桌面,十指长而细,顶头的指甲修剪得合宜,泛着如珍珠般莹润的光泽。 曲颂今一震,像是有只栖在他心头的蝴蝶突然振翅离开,他猛地攥住秋露的手,用力大得让掌中的手交迭变形。 “做什么?” 曲颂今恍若未闻,拇指缓缓摩挲过她的手背。 秋露被这状似暧昧的缓动举动惹出鸡皮疙瘩,她一把抽出手,“今天不想。” 他一愣,但下一刻就明白了她的意思,当即嗤笑了一声。 “他要是真那样,你拦得住吗?别以为是半大孩子,你就能掌握,我在他那个年纪,可是能投毒杀人了。” 曲颂今紧盯着她的神色,关注着她的反应,最后面那句,好像是说给秋露听得,但是她并没有意会到,反问,“你叫我上来叙的就是这个吗?” “自然不是,”他咳嗽了一声,将视线从她因为休息不好而显得分外憔悴的脸上移开,“昨天,我在琼鹤梦遇到秋乐了。” 秋露登时睁大了眼,她支起身子凑上前,“你说什么?” 惊惶,是他很乐意在别人脸上看到的一种表情,担惊受怕,彷徨无助,意味着开始投降。他同秋露见过不少次数,明面上,背地里,大多数时候她都很平静,甚至更多时候,带着高高在上的势在必得,第一次的脆弱,展现在那辆马车里,自己跟她说,早就有人刻意接近了秋乐。 还有一次是现在。 不可思议,大多数像死水一般平静的人,两次的惊惶都是因为那个弟弟。 她确实很在乎他,但应该不仅仅是因为他那个人,也许是更在乎的是,会不会连带着秋家,他曲颂今不是和秋乐一个年龄层次的人,他想,自己应该冷静点。 曲颂今藏在桌子下面的手用力地捏了捏昨天秋乐留给他的布包,布包还是昨天那个模样,他不敢拆开,曲颂今知道那是什么,精致的木雕遮掩在薄薄的布料之下,他掀开之后会发现是被原封不动退还的自己,被拒绝的自己。 太可笑了,他究竟在想什么,别忘了,不久前这秋家小姐还给自己强灌下一瓶药,以便自己为其所用,他那零星的心动,只是因为生理上的暗流涌动,并非真的对她…… 曲颂今的面容上恢复到顽心院第一眼的冷漠,他毫无起伏地说,“南方灾情愈加严重,暴雨洪水虽然止住,但是其他的问题逐步扩大,太子党还在暗渡陈仓,偷换赈灾粮,不过,这也是一次机会,赵起元如果能顺利解决,且将太子的走狗一网打尽,将能迅速让他站足朝野。皇后这边……” 他略一顿,然后依然平静地继续,“现在流民四窜,民不聊生,只要将灾情布置成天谴,那此时正是议论‘凤压龙’的好时机。” “布置?南边灾情泛滥,流民冲破晋安,是你们做的?” 曲颂今冷哼一声,“你以为为什么之前我同你说,我和赵起元道不同不相为谋。” 结合之前齐闫的话,是否有人恶意烧了仓库,给流民东上的机会,将灾情蔓延至晋安,秋露突然想通了,什么叫草芥人命,这便是草芥天下人命。 易王的路是不是要总要通过死人来实现。 “秋乐呢?他在里面的角色是什么?”如果只是看到秋乐,曲颂今不会无缘无故提起他。 “引导百姓想到天谴,总是需要付出一些努力,赵起朗任命秋乐前往西边部署了。” 赵起朗、西边、部署、天谴…… 易王利用流民的事已经足够让秋露惊心,此刻听到秋乐彻彻底底地加入了这些事,她顿时觉得头痛欲裂,太子平庸,但皇后不是傻子,如果让她发现一点,那是不是一点翻身的余地都没有了? 脑仁更为严重地抽痛起来,这是长时间思考担忧不得休息的结果,她难以支撑,手支在桌上捂住脸。 “西边的部署,由秋乐统筹,东边的部署,梁回铮即刻安排,他也会一路南下,同他主子会和,就算事发,也没有人会怀疑他去做什么。百姓的命是顾不上了,只望这次能一脚把皇后太子踩死。” 如果踩不死,秋乐跑到明面上,死得不仅仅是他自己,顺藤摸瓜牵扯出来的就是秋家。 必须一击中的。 “不够,如果只是民间的那些,不够。” 曲颂今看不见秋露的神色,只感觉她格外的疲惫,“上位者都不在乎百姓的命了,又怎么会老老实实听他们‘凤压龙’的抱怨,只有事关他们自己,身居高位的人才会警惕起来。通达海需要安排人在天象上做文章,还有后宫……我想办法,牵太后入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