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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第八章



    第二天一早,李欢欢挤一号线去郊区片场,快到苹果园终点站时,地铁里人少了很多,李欢欢秉着能歇五分钟是五分钟的人生信条,给自己找了个座位,坐下的瞬间,腰有些酸一种从尾巴骨直蹿上腰窝的无力,李欢欢惊得差点漏掉两个呼吸点,不会这么倒霉吧?,掰着手指头算了算,大姨妈还差六天呢,一颗心跌回了肚子里,赶紧掰了两块巧克力压压惊。

    照惯常,李欢欢从苹果园地铁口出来,会选那辆有着蓝色顶棚红色挡风帘的三蹦子,载她去片场片场地偏,普通出租车都不到。三蹦子的司机是个女人,常年戴着黑色口罩和围脖,鼻子以上的部位看着像三十多岁,实际应该没有,照李欢欢的经验三十多岁人的眼睛浊得像搅浑了水的池塘。但女司机没有,女司机的眼睛黑白分明,冷得像打了霜的秋日早晨,她猜她30岁不到,却猜不到她为什么会开三蹦子,要挣钱,二十几岁的女孩子出路多得是。李欢欢总想找机会问问,看到那双眼睛,又换了主意要不再混熟一点,下次问吧。

    李欢欢从小有这毛病,爱琢磨人,尤其爱琢磨陌生人。

    女车主帮她关车门时,会使劲儿用布帘子堵住漏风的缝隙,尽管没多会儿,随着车身的晃动,布帘子会抖落松开。

    雪后天晴,刮了点小风,拂在裸露的皮肤上,跟刀割一样,李欢欢坐在车里只觉阴冷刺骨,把手缩进羽绒服的袖子里,袖口有一圈黑色的污渍,提示李欢欢该买新的了,她从来不洗羽绒服,也不上干洗店,羽绒服脏了就扔掉,然后买新的。洗过的羽绒服都不够暖和,她是个特别怕冷的人李欢欢在摇晃的车厢里,想些有的没的。

    快到片场的时候,车和人都多了起来,李欢欢掏出手机想看看几点了,刚抓下背包的肩带,车子突然重心不稳地斜冲了出去,李欢欢扔掉书包,双手紧紧抓住座位旁边的扶手,脚后跟使劲儿蹬住地面,以前也有过这种情况,一般是下坡的时候,路滑、刹车不够,车子控制不住地加速,但冲到平地就好了。李欢欢心底没当回事儿,等着车子重新停稳,又想着五块钱纸币在右边口袋,一会儿掏车费别掏错兜了脑子里还转着别的什么念头整个人朝右甩了出去,她想抓住扶手,可钢条卡得太疼,手稍一松动,车底像掀起来一般,要盖到她身上,李欢欢本能地滚向侧门,书包也跟着滚了过来,正好砸在脸上。

    车子不动了。

    李欢欢仍撑着不敢动,怕只是暂时的停顿,足足过了两分钟,才开始往外爬。

    边爬边想:她们出了车祸!都说三蹦子危险,看来是真的啊!

    外头吱哩哇啦地吵了起来。

    撞人了嘿!

    到片场了。

    郊区片场是李欢欢她们集团搭的,十个人她认识八个。

    李欢欢先把背包丢出去,自己再往上爬,等冒出头,发现左手背蹭破了皮,血汩汩地往外冒,李欢欢赶紧掏出纸巾按住,一忙叨,发现羽绒服的右胳膊袖子也钩破了,露出一大片羽绒,这下不买新的都不成了。李欢欢心想。

    等她爬出侧倒的三蹦子,看到有个男的躺在地上,光头,穿黑灰色的棉衣,一只脚上穿着鞋子,另一只鞋子在2米远的地上。

    要怪就怪刚刚过去那辆车逆行,我也是为了避让它才撞上的,你看我这三轮车也毁了,装个新门至少二百多。

    女车主在跟主持公道的路人争辩。

    大姐,你这都把人撞地上躺着了,赔点钱你这车还能拖回去修修,等警察来,车你也别想要了。你这车没证吧?

    女车主忍了忍,半天没吭声,半晌问:多少?

    二百。我这样至少三天开不了工。当伙食费吧!被撞人躺在地上说。

    二百!你把我这车拖走吧,拖走它也不值二百。我今天拉的头一个活儿,车钱还没见着呢!

    那就等警察来吧!刚刚欠起上半身的受害人又直挺挺躺了下去。

    警察来,你也要不到二百块。又有路人嘻嘻笑出来打圆场,说:我给折个中,遇到这事儿谁都不愿意,大家各退一步,一百块私了,然后大家各忙各的财路去,大伙儿觉得怎么样?

    一百块我也没有,我出门就带二十块零钱,不信你们看。

    女车主从口袋里掏出一把一块两块的零钱来,伸到众人眼皮子底下,打圆场的路人像被吓了一跳,连忙摇头摆手道:那可不行,20块也太少了。

    报警吧报警。又有人跟着瞎起哄。

    要报就报,我还能拦着你们还是咋地?

    女司机喊完,大步冲过去扶翻倒的三轮,李欢欢看着她抽掉了手套,指节泛白的手,皴成了好几个色块,搭在扶手上,发着抖。

    我借你。李欢欢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说话也开始发抖。

    不用。

    不用还看到女司机的眼神如箭一般射过来,李欢欢又结结巴巴地改口:不是以后我坐你的车,你从车费里扣,算车费

    说完,李欢欢从口袋里掏出今天随身带着的二百块钱,抽出一张递给女车主,女车主横她一眼,并不接钱,不用,你拿走!语气里满是不耐烦,说完,绕到三轮车翻倒的车厢后面,想从那儿使力,把车抬起来。

    红色的一百块纸币在寒风中,簌簌作响。

    有人做好人好事儿了嘿。

    人群里有人喊。

    接着吧,接着吧,白给的,不要白不要。

    李欢欢杵在那儿,手里握着张红色纸币,像个白痴。

    那个打圆场帮忙讲价的人了过来,我好事做到底,这个大妹子脸皮薄,我帮你把钱接着

    不行不是要报警么?没人报是吧,我来!

    女司机掏出手机开始打电话,所有人不说话了,悻悻而散,包括李欢欢,她走出老远才敢回头看,女车主打完了电话,靠坐在歪倒的三轮车后栏上,仰头看着天空,一面等警察的到来。

    下回再来片场,应该坐不上她的车了。李欢欢心想。

    李欢欢直奔道具组,管人借创口贴,兼管道具和医疗的是位经验丰富的大姐,说这么大的擦伤得先清洗消毒,李欢欢怕疼,打小属于那类能吃药绝不打针的患者,大姐抓着她的手说紫药水一点儿刺激性没有,不是酒精,她还是疼地龇牙咧嘴地,涂完还问人要创口贴,大姐说创口贴不透气,要绑上就用纱布,李欢欢想了想,坚持拿了创口贴,绑上纱布一整天都得花时间跟人解释大姐就不信她平白摔一跤能摔出这么大的动静。

    没见到小段,李欢欢背着书包去化妆室转一圈,老k正闭目化妆,助理看见她,跟她点了个头,算是打了个招呼,一切按部就班,算是上了正轨。李欢欢从化妆室出来接到经理的电话,大领导有事儿,把她也招走了,经理也来不了。

    你好好盯着,别出什么岔子。天冷别跟外头呆着,在袁导身边找个活儿干,里头暖和。

    经理还有一点让李欢欢欲罢不能的就是,这种小事儿上的关怀。

    李欢欢把手机揣进兜里,打算折返回化妆室,把经理不来这事儿跟老k他们说下,走到一半,感觉小腹一阵熟悉地温热,旋风一样刮进洗手间,惨烈地证实了自己的猜测她大姨妈提前来了。

    提前了整整6天。

    唯一的利好消息是,她有随身携带卫生巾的习惯,从17cm的护垫到42cm的超长夜用,卫生巾占据她书包一半的地方,还有整盒的止疼药。

    李欢欢麻溜地垫上25cm棉柔丝薄,又背上黑色大书包,直奔片场门口用几串闪灯拼成的超市字样的小卖店。

    可乐,巧克力和暖宝宝,是李欢欢的姨妈伴侣。

    暖贴没了,刚有个演员助理过来把库存全买走了。

    李欢欢先用可乐就下止疼药,又打听清楚了某个演员的工作地点,打算过去借一贴。可乐就止疼药,是李欢欢的独门秘方,可乐可以让一两个小时才显药性的止疼药,五分钟内跑遍全身,瞬间舒坦。但她还是打了好几个哆嗦,那种衣服下摆漏风,小腹凉飕飕的凉意袭得全身都是。

    李欢欢犹豫了一秒,要不要给她妈打个电话,让她来接她。说来也奇怪,就李欢欢那么个跟铁人似的身体,打从初潮开始,多数时候的姨妈头一天都是在床上度过的,止疼药只能让她不至于疼得打滚尖叫,但小腹中心处源源不断产生的痉挛,李欢欢屏息数过,有时候五秒来一次,有时候是七秒让她想结束自己的生命,或者说是知觉。

    雪天地滑,她妈开车又不好,李欢欢又咽下一粒止疼药,放弃了打电话的念头。

    经理的提议倒是中肯。

    大冬天的,袁导身边的取暖器召唤着所有人的注意力,李欢欢搬了个小板凳挨着袁导的折叠椅坐下,正好介于折叠椅和取暖器之间,帮他摆弄监视器上一堆手稿袁导正站在三米开外跟老k说今天的第一场戏。

    没一会儿,袁导回来,看到李欢欢,跟二十年前搁家属楼碰到她时一样的表情和腔调哟!又换工种了?

    艺多不压身!艺多不压身!

    李欢欢抢在副导演之前,替导演把椅子扶正,然后抱着书包坐那儿不动弹了,使出杀手锏我爸让我多学点儿本事。导演要是这会儿赶她走,她就是搬出祖爷爷也得留下。

    行,你就搁这儿坐着吧。你爸就惯着你胡闹。

    李欢欢打小跟袁导住一个家属院,那会儿袁道还不是导演,什么活儿都干,一会儿编剧一会儿美工的,男二号没人演的时候也凑合上,但机会不多,袁导那时没现在这么胖,瘦高瘦高,碰到李欢欢她爸就耷拉着眼角告李欢欢的状,哎,你闺女怎么不爱跟人打招呼啊?劈面碰上,扭头就走。

    李欢欢她爸跟她提过一回,李欢欢下次还那样,她爸就不说她了。

    李欢欢差不多10岁的时候,袁导搬走了,时不时回来还会上李欢欢他们家喝个酒蹭个饭什么的,跟李欢欢她爸一通瞎聊,展望国内影视行业的广阔前景,李欢欢那时觉得袁导就是喝多了吹牛,后来事实证明,人家看问题确实有前瞻性。

    李欢欢坐在小凳上,看着监视器里的老k,真人就在眼前不到五米远的地方,状态比昨天好很多。

    她就不行了,生命力全靠两粒止疼药撑着,数个痛峰袭来的高点,她差点没忍住要灌下第三颗止疼药,又怕疼没止住又生出别的什么毛病来,就太得不偿失了。

    等这次姨妈过去,我一定好好锻炼身体,该喝药喝药,绝不再嫌中药苦,西药贵李欢欢第一百零一次在心底发誓。

    午饭时候,她用压兜底的两张话剧票贿赂高中同学现在是摄影助理,让他在保持适当沉默的前提下,给她弄来了两杯滚烫的热可乐和一根热狗。

    说起来丢人,每一个跟李欢欢同班过的高中同学都知道李欢欢有痛经的毛病那时候缝月末她必请假。

    可能老天垂怜,老k一行人一整天相安无事,除了下午补妆的时候老k助理过来跟她对下周的行程,临了离开时问她你没事吧?

    没事啊!我很好。

    助理离开后,李欢欢眼瞅着当天的戏就要收工了,外头夕阳还在,风也停了,搁电暖气跟前烤一天都要成烤熟红薯了,李欢欢便搬了凳子出去找了个墙角坐下,正对着夕阳,戴着帽子晒太阳。几只喜鹊从眼前飞过,落在不远处的矮墙上,叽叽喳喳一阵,又飞走了,李欢欢闭了眼,前后晃凳子,肚子已经没那么疼了,心思活络起来,考虑着晚上要不要吃儿啥庆祝又逃过一劫,热粥?牛肉汤?火锅?都没什么兴趣。

    小朋友,你欠我一杯咖啡吧。

    背后有个声音响起。

    呷?

    李欢欢差点摔倒,立住凳子,挥手转身,袖子里掉出一大团羽绒,正落到她鼻尖,被李欢欢使劲儿吹开。

    老K站在那里,换了身羽绒服,袖子上的红色P字头logo甚是打眼。

    什么?李欢欢再问。

    老K夹着烟的手朝她一指,问:手怎么了?

    噢,这个啊

    李欢欢回过神来,又从袖子口揪出一团羽绒,仰头一缕一缕吹向空中,道:角色需要咯。

    老k撇嘴一笑,转身走了,仿佛专程过来问她这两句话,夕阳特老土地在他头顶镶了层金边,跟那种没灵气的导演的创意似的,李欢欢却有了奥斯卡女主角的感觉,怔怔地楞在那里半天。

    纯粹只是因为对方丧尽天良的帅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