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看不清
曲轶然不算喜欢体育课，虽然可能他也就在体育课上受到的关注度最高。 郝老师执教快二十年，对于曲轶然这样患有先天性心脏病的不稳定因素，稳妥选择了让他不参与任何激烈运动，这当中自然包括了今天的投篮练习。 所以曲轶然只需要坐在一旁的台阶上，看着班上同学们由近及远一个个从身前掠过，作为一个局外人去感应鲜活的气息。 “曲轶然！”耳侧传来熟悉的叫喊声，眼前突然闪现一个火热的身影，是余展鹏来找他了，也是唯一会来找他的好友。 少年面若桃花的精致脸蛋上荡着灿烂的弧度，明晃晃的虎牙闪烁，显摆笑道：“一会你就等着看我三步上篮！”还俏皮地挤眉弄眼暗示曲轶然。 曲轶然也不是第一次没跟上对方跳脱的思路了，惯例捧场点了点头，微笑给他加油打劲。 偷摸脱离了队伍的少年临走又给曲轶然送了一个飞吻，火速冲回了班级队伍里，脑后的小束马尾随着他的动作也跳动起来，运动服罩着他的身形更显娇小，像一朵明艳的蔷薇。 而他曲轶然这些年就是陪衬这朵蔷薇的绿叶，还是绿叶之一，陪着他向家人出柜，又继续陪着他勇敢追爱，思及此不由笑意更盛。这一切他甘之以饴，他才是从小展身上汲取能量的小偷。 很快就轮到了跃跃欲试的余展鹏，他不时还回头看上两眼曲轶然，生怕好友领略不到他最近练的绝技。 可正是这一回头，他却发现曲轶然手上突然也出现了一个篮球，不等他惊讶作出反应，却已经听到老郝点到了他的名字。 这边曲轶然也被跨越了大半个球场飞过来的篮球惊到了，起身想躲避，球却自他右侧跃了过去，砸到了台阶上又滚落到了他脚边，他挡住了它的去路。 变故使得曲轶然呼吸都不由急促了两分，幸好没砸到他，不然恐怕他下次体育课就该在教室里上了，转头看班级那边，老师和同学们都还没注意到。 另一位当事人可没有收敛声息的意愿，从球场另一头一边朝他奔来，一边高声致歉：“同学，不好意思！没伤到你吧？”曲轶然连忙摇头，他有些近视，度数不算深，之前没配过眼镜，勉强也还能看见那个看不清长相的高大男生止了步。对方应该是看到了他的反应，随即招了招手，“没事就好！兄弟，能帮我们把球扔过来吗？” 两句话就从同学变成了他兄弟，曲轶然起身拿起了脚边的篮球，从始至终没注意到余展鹏的回首。他从小就甚少碰球类运动，指腹间由篮球表面传来的陌生触感，有一些新奇。 调整好方向，极力将球扔向了远方，看着棕橘色的篮球在上空划过优美的抛物线，其实他原本也可以用脚踢回去，或是走过去送回去，但不知为何曲轶然选择了最费力的投掷。 弧线的落脚点还是那个肇事者，他轻松向前走了两步，再单手捞住了球，转身给曲轶然留下一个挥洒汗水的潇洒背影，挥了挥手算是以表谢意：“兄弟，我们急着训练，麻烦你了！”他再次风风火火奔回了球场。 五月的天已经有了燥意，曲轶然单坐在台阶上时只觉得阳光温暖，可就起身推了这么一下球，不仅仅是掌心火热起来，似乎连心脏都有力些。额头及脑后也都覆上了薄汗，果然他还是不适合这样的运动。 之前虽然知道球场另一头有人在打球，但并不知道原来是校队在训练。这样说起来总算知道小展今天为什么这么殷切去练球了，宋慕一就是校队的，按小展原话说的：“宋慕一，我命中注定、一见钟情的白马王子是也。” ——就是这位白马王子有过的公主比七个小矮人还多。 再次坐回台阶，曲轶然才发现他已经错过了小展大展身手，班级队伍已经开始了第二轮投篮。曲轶然心中不免有些愧疚，这次将脑中思绪全都挤开，准备专注看自己好友表演了。 梅开二度，也不知道郝老师是怎么点的名册，等半天也还没到余展鹏，反倒是球场那头的校队似乎先结束了一轮比赛。也不是曲轶然有意分心，主要已经有人走到了他面前，完全挡住了他的视线。 等穿着白色球服的少年拿着两瓶水走到他面前时，曲轶然才发现对方是来找他的。骤然抬头才发现对方真得很高，身高已经算不得少年的范畴，只是背光里乍一眼看到的俊逸五官还带着两分稚气。 只看了一眼，曲轶然立马习惯性低头收回了视线，他认出了对方，是高二的任风。 “同学刚刚对不起啊，差点砸到你。”曲轶然视线里出现了一瓶矿泉水，被对方用骨节分明的手晃了晃，还冒着冷气，“天挺热，这瓶水算我的赔礼，可以吗？” 耳畔是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略暗哑的嗓音，曲轶然没有理由不接受这赔礼，几不可闻地轻“嗯”一声，伸出手握住瓶身底部接过了水，食指与对方的小拇指短暂接触，又快速分开。迅速将冰水放至了身侧，手心指腹满满都是冰凉的刺激感，唯独食指上刚刚交汇的指节有了异样的火热。 任风坐到了曲轶然身旁，这让曲轶然不自觉想往相反方向挪动身体，任风并没有注意到这个看起来很是瘦削的少年偷摸摸的小动作，他甚至都不确定刚刚的道歉是否得到了回应。只得继续郑重言语：“如果你有什么不适一定要和我说，本来我刚刚就该道歉的，但球队里还有高三的学长……” “没有，我没事儿，真的，谢谢你的水。”这还是他这两年第一次收到冰水，以往常温的饮料妈妈都不让他多喝，由指尖传来的冰凉甚至浇灭了耳根处的热意。 任风随意扭开了他手上另一瓶水，握住瓶身张开嘴，冰水几乎是被他灌进了喉咙里。他们离得太近，曲轶然甚至能听见身侧人喉结滚动，吞咽液体的声音，再是舒爽的一声喟叹，鼻尖也能嗅到他衣物上的柑橘清香，连运动后的汗味都不难闻起来。 “好哦，我也不知道你喜欢喝什么，就拿了瓶矿泉水。” “我都可以的。” “咱俩这也算不打不相识了，我叫任风，高二的。”任风肆意将长腿展开，舒展到了球场的边沿，曲轶然低垂的眼眸将这一切收入眼帘，悄悄比对了下他的腿，好像伸不到那儿去。任风盯着风中被校服裹得似乎找不着了的少年，他思索一番确认脑海里没有这样一张脸，以前真没怎么见过这么内向的男生，轻笑问道：“好像没怎么见过你，新生吗？” 不说这都下学期了，而且他此前跟着小展也偷偷围观过任风两次球赛，但曲轶然仍只是点点头，“嗯，我认识你。” 任风还在等待曲轶然介绍他自己的下文，忽然前方一声哨声响起，这是老师召集学生解散了。曲轶然只得连忙抓起矿泉水，向一旁的任风歉意一笑，往同学他们那赶去，耽误老师下课就不好了。 任风的目力很好，也是在这一瞬息他才看清了少年的脸，白皙得像是一张薄到透明的纸，五官也柔得找不出一丝锋利，唯有眉眼还留有几分男孩子的英气俊朗，浅浅一笑下任风好像还看到了梨涡？ 曲轶然背对着任风的视线向人群迈去，他记得下周日就有一场和隔壁学校的交流赛，至于他的名字，知道或者不知道并不会有什么差别。 粗略打量了一番没有学生提前跑掉，郝老师便提前宣布了解散下课。离上晚自习还有一个小时，余展鹏可以去小摊贩那吃，曲轶然却只有回家一个选择。回家路上他已经从头解释了一遍，可小展的眼神仍带着幽怨，不仅没有认真看他投篮，甚至和任风坐一块那么长时间，都不知道帮他打听打听宋慕一的近况。 临到了十字街口，余展鹏默契停步，曲轶然步伐依旧。明明是同龄人，总还是忍不住多照顾照顾曲轶然，估摸他已经进了小区后，余展鹏再转过头回返，准备去小吃街点碗馄饨。 “妈？”曲轶然的呼唤下，丁香丽好似才回神，缓缓从阳台前转过身，他家阳台正好能看到十字街口，妈妈这是又在看他是不是又跟着小展一块回来。 “嗯，轶然拿一下碗筷，你爸今天在单位吃。”女人迈步走向厨房，她有着如墨般披肩长发，鼻梁上挂着一副银框眼镜，看起来很是温婉随和。但如今曲轶然瞧着他妈妈的背影，却有着挥之不去的病气，盯着灶台上正在煲的鸡汤，默默布好碗筷。 从去年开始爸妈就琢磨着要个二胎，四处寻医问药，今年年初好不容易怀上了。曲轶然当初打心底是开心的，他身体先天孱弱，性格还不讨喜，如果能有一个身体健康的弟弟妹妹，爸爸妈妈怎么都要比之前开心。可妈妈腹中的孩子还是夭折了，甚至他至今都不知道到底是怎么流产的，再见到就是在病床上虚弱苍白的她。以前总是他躺在病床上，曲轶然第一次发现站在病床前的消毒水味原来那么呛鼻。 自那以后，曲轶然告诫自己，一定要更懂事，不要麻烦到妈妈，绝不能惹妈妈生气。 “妈，你多吃点肉。”曲轶然把鸡汤和红烧肉往丁香丽那侧推，自己也往碗里夹了两块肉，不然妈妈肯定还要把菜推回来。 “你在长身体，你才要多吃点……你最近，还和……” “没有了，妈妈，我和……余展鹏就是普通同学。”曲轶然不敢抬眼，只盯着饭桌上的菜，在话说出口的那一刻，心里好似平白消失了一块，他对妈妈撒谎了。 丁香丽点点头，印象里她的儿子总是这么乖，舀了一大勺鸡汤放进了曲轶然的碗里，就是上了高中后结交的同学她不是很喜欢。那个孩子留着长发，长得还比女孩子都秀气，据说还是个同性恋……她看着儿子跟她七分相似，但更显英气的脸，她有些害怕，也绝不允许。 “嗯，离下次月考还有一个星期，知识点有遗漏的吗？” “最近学习上有没有什么不懂的？你马上也要高二了，你们分科是这学期末，还是要到下学期？” 简单寒暄后，话题还是被丁香丽绕回了学习上，曲轶然依次回答：“知识点我自己做好了梳理，分科就在这学期，学习上……”不知怎么的想起今天看远处的小展有些模糊，想到任风当时轻易拦下了他扔出的球，他却没有完全看清，还有月考后那场球赛。 丁香丽听出了儿子语气里的踌躇，放下了手上的碗，声音都轻柔许多：“轶然学习上怎么了？”麻烦她会去解决，需求她也会满足。 “妈妈，我上课感觉有些看不清黑板，我想配副眼镜。”曲轶然撒了第二个谎。 “近视了吗？那我们明天晚上就去配。轶然应该早点和妈妈说的，明天中午我煮猪肝汤，明目。”丁香丽又给曲轶然舀了一勺鸡汤，已经在思考明早去哪个市场能买到最新鲜的食材。 曲轶然忍着反胃感，几乎没经咀嚼把饭菜往嘴里塞，脸上反倒笑意盈盈：“谢谢妈妈，今天鸡汤很好喝。”这是曲轶然今天撒的第三个谎，也是从小就学会的伪装，他很不喜欢，乃至厌恶喝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