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耽美小说 - 一些车在线阅读 - 五.杨柳

五.杨柳

头还疼吗……”

    疼,当然疼,疼得他快要疯了。

    皇帝强忍着痛楚满头冷汗,慢慢单膝跪下,把两个小东西抱在怀里,低声说:“父皇没事……”

    小团子们软嫩的小胳膊紧紧搂着父皇的脖子,委屈得眼泪汪汪:“父皇……呜呜……父皇不疼了……父皇不要疼了……”

    皇帝深吸一口气,头痛得摇摇欲坠,他说:“庭儿,玥儿,过几天,父皇派人带你们出宫玩,好不好?”

    两个小团子憋着泪花使劲儿摇头,埋首在皇帝颈间不肯出来。

    “呜呜……父皇……父皇疼……儿臣不走……不玩……”

    “儿臣也不走……呜呜……”

    皇帝板着脸,凶巴巴地说:“听话。”

    小团子们闹起来,哭着嚷着就是不肯走,除非父皇和他们一起走。

    皇帝本就头痛欲裂,听着孩子们的哭声更是痛不欲生,心中一片哀凉。

    也是,当年白崇山把他送给杨谂抚养,应当也是因为相信杨谂会好好待他,却让他一生受尽折磨,人不人鬼不鬼地蹉跎半生。

    两位皇子更是身份特殊,极易被心怀不轨的人利用,他又能把两个小皇子托付给谁?

    皇帝慢慢松开两个孩子,摇摇晃晃地扶着剧痛的额头离开了东宫。

    他该怎么办?

    若白明轩此生都不愿再醒来,谁又能在他死后守住那两块天真柔软的稀世珍宝……

    皇帝前脚刚走,两个小皇子就哭着跑到了明月宫。

    母后还在睡着,或许永远都不会睁开眼睛看他们一眼。

    可小团子们没有别的办法了,他们太小,害怕绝望的时候唯一的本能就是扑进父母怀里哭。

    明月宫里,昏睡了七年的白明轩,仍然毫无知觉地深陷在沉沉梦境里。

    两个小皇子七手八脚地哭着爬上床榻,哭得上气不接不接下气:“呜呜……母后……呜呜……父皇不要我们了……呜呜……他不要我们了……”

    “母后……呜呜……母后你醒醒啊……呜呜……父皇要把庭儿和玥儿送走了……呜呜……母后……庭儿害怕……母后……”

    两位小皇子哭得小脸紫红,快要喘不过气来了。

    宫女们心酸地红着眼眶想要把小皇子们抱回东宫,两个小团子却死死抱着母后的胳膊不松手,呜呜哭到干呕抽搐。

    他们害怕极了,小小的脑瓜想不到解决问题的办法,只能不停地哭着哀求母后快点醒过来。

    白明轩坐在水榭中作画,神情恍惚,心中泛着酸楚悲凉。

    身后响起脚步声,白明轩回头,怔怔地说:“爹……”

    白崇山叹了口气:“明轩,你怎么还没走呢?”

    白明轩喃喃道:“爹,明轩留在这里陪爹娘不好吗?”

    白崇山看着远方的蒙蒙雾气,轻轻叹气:“明轩,你听,有孩子在哭呢。”

    白明轩侧耳凝神,小孩子委屈害怕的哭声遥遥响起,听得人心里难受极了,可他还没来得及听清那两个口齿不清的小东西在哭什么,白崇山就开口了。

    “明轩,你小的时候也特别爱哭,哭得小脸都憋红了,急得你娘恨不得长出十只手哄你。”

    白明轩轻声说:“爹,明轩并非白家亲子,这些年却让您和娘亲为我费心劳神,明轩心中感激愧疚,实不知该如何报答。如今,明轩只想在这里陪着爹娘过快活日子。”

    白崇山又叹了口气:“明轩,哪个爹娘养孩子,是想让孩子为他搭上自己的一辈子呢?爹娘早就走了,咱们父子间的缘分尽了,可你还有一辈子没活完呢。明轩,回去吧,你听得了自己的孩子这样哭吗?”

    白明轩心中痛楚,鼻尖酸涩:“爹……儿子……儿子不愿走……”

    白崇山摇头叹气。

    白夫人在花园那边轻声说:“明轩,回去吧,孩子们等你等得太苦了,那个人……也等得太苦了……”

    两个小皇子哭得睡着了,梦中仍然紧紧抓着白明轩的衣服,无论谁来抱都不肯松开。

    皇帝如今头痛得无法理政,自己痛了一会儿,又跌跌撞撞地来到明月宫。

    七年了,每当头痛发作的时候,只有这个地方能让他舒服一些。

    宫女小心翼翼地扶住他:“陛……陛下……两位皇子在里面睡着了……”

    皇帝疲惫地说:“朕知道了,如今天冷,再去拿两床小被子,别让皇子们冻着。”

    宫女们不敢打扰,悄悄地推下去了。

    皇帝走进暖阁里,看到两个小小的孩子正窝在白明轩身边睡得香甜。

    白明轩一睡就是七年,开始的时候,皇帝像个疯子一样天天逼着太医院聚在明月宫诊脉用药想法子。

    后来,天下名医该来的都来了,有用的没用的奇珍异宝都用了,那个昏睡的人仍是静静地躺在那里,连睫毛都不肯动一下,好像真的只剩了一具空壳。

    一年又一年,一年再一年,皇帝等啊等啊,心中那些暴戾疯癫的念想都慢慢成了枯草荒漠,只剩一片空荡荡的死寂。

    他不再强求,不再逼迫,只是苦苦等着,念着,日夜忏悔,仓皇无依。

    皇帝小心翼翼地来到床前,轻轻抚摸两个皇子的小脑袋,又俯身轻吻白明轩平静的睡颜,低喃:“明轩……朕这一生,对不起你。可如今朕要走了,不知道还能照顾皇儿们多久。你不肯醒来,是怕朕再禁锢你,伤害你吗?朕不会了,这些年日日夜夜里,朕一个人躺在龙床上,就不停地想那些过去的事,想啊想啊,就开始恨自己,为什么就是学不会像个人一样去爱你。如今,朕要死了,再也没办法把你囚禁在身边,你别怕,带着孩子们走吧,一辈子都不要再回京城……”

    两个小团子迷迷糊糊中察觉到了他的存在,努力想睁开困倦的眼睛,软绵绵地梦呓着:“父皇……”

    皇帝闭上眼睛挡住泪痕,他这一生过得浑浑噩噩痴傻疯癫,如今到头,却招惹了两个如此天真可爱的孩子为他牵肠挂肚。

    他的亲生父母弃他如履,他的养父把他虐待成一个疯子,明轩怕他恨他却不爱他,他这一生就活该与蛇虫野兽相伴,怎能再奢求像个人一样,享儿女情长父母天伦。

    皇帝轻轻拍打着小皇子的脊背,哄孩子们睡觉。

    他想起了孩子们背过的那首诗。

    “君未折杨柳,山川已暮光。吾本踏花去,何须吟断肠……”

    明轩去了,走得干脆利落毫不留恋。

    如今……他也该走了,明日,便派人把两位皇子送到民间,找两户人家分开抚养,永世再不要相见……

    白明轩在梦中看见了昔日宫墙。

    他曾经不顾一切想要逃离这里,如今却又循着孩子的哭声自己走了回来。

    到底是不舍,不忍,不狠心。

    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身体沉重得像被压在大山下一样,他动不了,说不出话,手脚都已经不听使唤了。

    模糊的眼帘忽然被一个粉嘟嘟的肉团子占据。

    肉团子粉嫩嫩的小脸呆呆地看着他,琉璃珠似的大眼睛眨巴眨巴,忽然就“哇”的一声嚎啕大哭起来。

    明月宫里的清晨,皇帝被两个小皇子又哭又扯地叫醒了:“父皇……呜呜……父皇……”

    皇帝忍着头痛缓缓睁开眼,疲惫地低喃:“庭儿,玥儿……不要闹……父皇好累……”

    小皇子呜呜哭着使劲儿扯他头发:“父皇……呜呜……母后醒了……呜呜……母后醒了……”

    皇帝踉跄着从床边爬起来,顾不得发麻的腿脚手忙脚乱地趴在床沿,颤抖着去看那双七年来都没睁开的眼睛。

    他怀揣着巨大的欢喜和期待,却看到床上的人仍然闭着双眼。

    皇帝心里的期待化作一片死灰,颓废地慢慢撑着身子坐在床沿,沙哑着声音说:“庭儿,玥儿,该去读早课了,父皇让人送你们回东宫。”

    身后安静了一会儿,响起了那个夜夜回荡在他梦里的清冷声音:“陛下……我睡了多少年……你都老了……”

    皇帝呆呆地僵在了床沿。

    他不敢回头,不敢再看,既怕是生了梦魇,又怕看见那双怀着恨意的眼睛。

    他苦等到两鬓斑白,再也不敢信那些亦真亦假的梦。

    身后又响起了疲惫的低喃:“罢了……”

    皇帝慌忙转身,仓皇间哽咽着喊:“白明轩!!!”

    白明轩睡了很长很长的一觉,他以为自己至少睡了三五天或者半个月,可睁开眼睛,却看见了两个六七岁的孩子,和皇帝鬓边的白丝。

    恍恍一梦,已是数载春秋。

    那个暴戾蛮横的君王已经失了当年的锋芒锐气,沧桑眼底透着疲惫的温柔。

    白明轩有些恍惚,一时间竟已看不清眼前的人是谁。

    皇帝小心翼翼地抚上白明轩的额头,刚要开口,头颅中忽然又涌上一股剧痛,他闷哼一声一头栽到床上,半晌才慢慢爬起来:“明轩……朕……朕错了……你别怕……你别怕……”

    白明轩心中有些茫然。

    他曾经很怕那个暴戾的君王,可如今这个两鬓斑白小心翼翼的男人,他实在生不出惧怕的情绪,反而有些怜悯和悲哀。

    皇帝头痛得无法思考,急忙对两个小皇子说:“母后醒了,你们快和母后说说话。”

    白明轩看着那两团怯生生粉嫩嫩的小东西,叹了口气。

    他当年想要带两个孩子一起走,怕那个占有欲太强的皇帝会容不下这两个来路不明的孩子。

    可皇帝却把两个孩子照顾的很好,两个小东西白白嫩嫩乖乖巧巧,眨巴着琉璃珠似的大眼睛小心翼翼地去扯他的衣袖,奶里奶气地小声说:“母……母后……儿臣会背诗了……”

    另一个小团子也急忙边比划边喊:“儿臣会打猎,噗!噗!噗!”

    白明轩看着皇帝,有些茫然:“陛下……”

    皇帝还在头痛,可他脸上却抑制不住地洋溢着笑意:“明轩,是朕的错,朕……朕错了,朕忘了好多事,很久之后才想起来。当年在九和镇,朕不辞而别,是朕的错,朕脑子不好,总是忘总是忘,朕错了……”

    白明轩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

    就因为这个混账男人忘了,发了疯一样自己醋自己,让他平白受了多少折腾。

    第一次做那档子事儿的时候,白明轩就怀疑过这个疯疯癫癫的九五之尊其实和曾经被他捡回家的野人是同一个人。

    毕竟,天下芸芸众生,哪就那么巧让他遇见两个身体同样畸形的人。

    可皇帝自己不肯承认,又不愿听他说起往事,白明轩也只好把这个念头放下了。

    白明轩闭上眼睛,忽然很想再睡过去,让那个混账野人自己难受去吧。

    两个小团子看他又闭上眼睛,吓得呜呜哭起来,扑上来小手小脚地扑腾:“母后……呜呜……母后不要睡……呜呜……”

    白明轩叹了口气,低声问:“我到底睡了多久……”

    皇帝紧紧握着他的手,颤声说:“七年……明轩……七年了……”

    白明轩睡了七年,虽然有宫人一直好生照顾着,却到底是太久没下床了,连抬手都困难,要一点一点慢慢学。

    皇帝头痛得厉害,常常昏死在蟠龙殿里,就让两个小皇子常常来明月宫陪着白明轩,希望两个乖乖软软的小团子能让白明轩心情好一些。

    白明轩心中有些茫然。

    他刚醒的时候,皇帝欢喜得像个孩子一样,捧着他的手就快流出泪来了。

    可他慢慢康复的这些日子,却很少见到皇帝。

    那个男人,念着他,却又躲着他。

    白明轩没打算躺过这七年就和那个混账东西重归于好,可那野人天天躲他,他心里却不是味儿了。

    白明轩扶着长廊慢慢往前挪,两个小团子紧张兮兮地围着他上蹿下跳,奶声奶气地嚷嚷着母后母后。

    白明轩听着心里怪怪的,又不好让孩子们改口。

    他睡了太久,脑子里的事都是乱的,稀里糊涂就想起了当年的事,那个混账野人得意洋洋地和他炫耀,南荒进贡了一个大胸细腰的阴阳美人。

    白明轩的脸绿了一下,感觉自己在这皇宫里待不下去了了。

    那野人要是已经三宫六院夜夜笙歌,还死去活来地把他弄醒做什么!

    夜色苍苍,皇帝扔在蟠龙殿中痛得咬牙切齿。

    太医颤抖着捧上一碗药:“陛……陛下……”

    皇帝忍着痛问:“这是什么药?”

    太医吓得一颤,生怕事情败露,急忙说:“这……这就是陛下几年来一直喝的清毒茉莉膏,并……并无其他……”

    皇帝阴沉沉地看着他,总觉得这个太医十分不对劲。

    当年他被苏显琛的手下带进皇宫里,便是这歌老头为他诊治用药,数年来一直很少发作,可这一年,却每日都疼得死去活来。

    之前他满心都是担忧白明轩和孩子,如今心心念念的人已经醒来,他被疼痛冲昏的脑子终于想起些事来。

    皇帝面无表情地看着那个太医:“可朕,怎么闻不到茉莉香了呢?”

    太医脸上冷汗连连:“陛……陛下……”

    皇帝正打算逼问出太医到底做了什么手脚,却有太监匆匆来报,在他耳边耳语:“陛下,皇后娘娘要离宫。”

    皇帝顾不得再问太医,怒吼:“来人,把这太医押入天牢等朕发落,摆驾明月宫!”

    明月宫里月影依旧,与七年前并无不同。

    白明轩坐在桌前,对着铜镜细细端详自己脖子上的疤痕。

    当年他是何等倨傲之人,若受人所破,便一死了之。

    如今他醒来,若是再受皇权羞辱,又怎能再留在此处?

    他不知道那个野人到底在想什么,是在意,或者并非那般在意。

    白明轩缓缓盖上铜镜,不忍再看自己的现在的样子。

    明月宫外响起喧哗声和皇帝的咆哮声,那个控制欲极强的皇帝,怕是又要发疯折磨他了。

    白明轩嘲讽低笑。

    生死历劫归来,并非新生,而竟是又来一遍那些不堪的前尘。

    皇帝大吼着撞开宫人们冲进来,喘着粗气像只野兽一样站在他身后。

    白明轩不由得还是有些害怕,轻轻颤抖。

    皇帝喘了一会儿,却没有扑上来质问他,而是小心翼翼地走了两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颤声说:“明轩,我……我错了……别走……我错了……”

    白明轩眼前一黑,看着那个毫不犹豫跪在地上的大块头,不知道该气还是该笑:“陛下,您万金之躯,这可使不得!”

    皇帝急忙起身冲过去,干脆跪在白明轩腿边,忍着头痛摇摇晃晃地喊:“我错了,我脑子不好,我忘了你,我错了……嗯……”

    剧痛一阵接一阵涌进头颅里,痛得九尺大汉都白了脸。

    白明轩还记着当年的仇,咬牙切齿:“陛下口口声声喊的情真意切,却已经十日未见,想来也并未有多想念。如今草民要走,陛下还想拿什么来威胁!”

    皇帝心中百般愁苦无法说出口。

    他是白崇山的私生子,就和白明轩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弟。

    白明轩这人满脑子修道似的清规戒律自我约束,要是知道和自己的兄弟生下孩子,指不定还要难受成什么样。

    可这事儿不说也不成,总不能瞒一辈子。

    白明轩见皇帝久久不说话,心里不免有些慌乱有些酸楚:“陛下,你我是两路人。”

    皇帝生怕白明轩现在就走,慌忙紧紧抱住白明轩修长的双腿:“明轩,明轩,我不是不想念,我……我……我早就被你迷得发了疯,我……我……白明轩!”

    皇帝忽然拔高声音,歇斯底里硬着头皮大喊一声:“我是白崇山的私生子!!!”

    白明轩:“…………”

    皇帝一声高喊震得自己头皮生疼,抱都要抱不住了,颤抖着埋首在白明轩膝上,额角青筋痛得快要炸开,却怎么都不肯昏过去。

    他在等一个答案,等那个清冷矜贵的皎皎白月,如何回应与亲生兄弟生孩子的腌臜事。

    白明轩似乎是被他吼懵了,许久之后才缓缓开口:“你想问什么?”

    皇帝忍着剧痛颤抖着咬牙切齿地说:“问……问你……在意吗……”

    白明轩冷冷一声:“你我之间的混账情孽,还差这么一层吗?”

    皇帝松了口气,彻底昏死在白明轩膝上。

    白明轩咬牙切齿:“你给我起来!”

    趴在他膝上的大块头一动不动。

    白明轩气得脸色铁青:“别耍无赖,起来!”

    他身体尚未复原,双腿被这么大一坨沉甸甸的东西压着,压得他骨头酸痛快要断了。

    可那个大块头却还是一动不动。

    白明轩慌了,艰难地俯身去扯皇帝的头发:“你怎么了?你别我吓我,混账东西,你别吓我!”

    高大魁梧的男人被他轻轻一扯,便毫无知觉地躺在了地上,脸色青白惨然,竟已是进气少出气多。

    白明轩慌乱中从椅子上摔下来,还未完全康复的双腿支撑不住身体,狼狈地摔倒在地,他来不及再和混账野人算旧账,慌忙大喊:“太医!传太医!陛下昏倒了!传太医!!!!”

    他酸软无力的手臂不知所措地捧着皇帝沉重的大脑袋,心慌以为是自己刚才的话刺激到了什么地方。

    怀里那一大坨活人慢慢缓过气来,喘息着低喃:“明轩……我怕……我真怕……怕……怕你本就恨我,再碍于兄弟之实,会更……更拒我于千里之外……”

    白明轩鬼使神差地轻声问:“你什么时候说话这么文质彬彬了?”

    皇帝一口老气上不来差点又疼昏过去。

    他自从在杨谂口中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就夜夜难安,不知道日后等白明轩醒了,他该如何面对白明轩的眼神。

    还好……还好明轩自己都不介意了,他一个山林野兽,又何必再在乎凡尘俗规。

    白明轩看着皇帝额头上疼出来的冷汗,他不知道这个野人怎么了,为什么会如此虚弱痛苦。

    他叹了口气,低声说:“没有兄弟之实,我……我是白家二老抱养的弃儿,并不知道亲生父母是谁。可是……可是你……你怎会是……”

    白崇山一生何等高洁清傲之人,与夫人更是伉俪情深绝无二心,又怎会不明不白地多出个私生子。

    皇帝惊喜地从白明轩怀里爬起来,哆嗦着就想亲下去。

    他才不管白崇山到底怎么把他这个孽种射出来的,反正那人从小都没看过他一眼,他又何必在意自己的亲爹是谁。

    只要明轩不会心中别扭,身世种种不过风掠浮云。

    皇帝仍然记得他疯疯癫癫被带进白家的时候,白崇山嫌他粗野肮脏,看都未看第二眼,满脸嫌弃地带夫人云游去了,还对白明轩说什么时候这野人走了,再传信让他夫妻俩回家。

    白崇山从未在意过一个私生子的死活,他又何必在意自己的父亲是谁。

    他只想狠狠抱着怀里那具的削瘦温热的身子,贪婪地汲取着月色微凉,仿佛只有紧紧贴着白明轩,他的头痛才不会那么要命。

    白明轩手足无措地捧着皇帝的大脑袋:“你……你受伤了?”

    皇帝在他怀里疲惫地摇头:“明轩……明轩……我亲你一口行不行?就亲一口,亲一口就不疼了……”

    白明轩分不清这个混账野人到底是在装病耍赖还是真的已经疼到如此神志不清的境地。

    可怀里的野人却像真的疼狠了,挣扎着要亲他,却颤抖着爬不起来,脸色青白满头冷汗,哀哀地看着他,像只被人开膛破肚后挣扎不动的野兽。

    白明轩莹白修长的手指紧紧空握着,咬着下唇缓缓低头,轻轻在皇帝惨白的唇上啄了一口。

    已经不再年轻的皇帝两鬓斑白,却在怀中露出一个孩子气的满足傻笑。

    白明轩低声问:“不疼了?”

    皇帝点点头。

    白明轩微微皱眉:“真的不疼了?”

    皇帝又点了一下头,还没来得及还给心上人一个微笑,就疼得又昏死过去。

    皇帝这次真疼得狠了,昏昏沉沉睡了好几天,醒也是被疼醒的,惨叫两声就又昏过去了。

    曾经独掌大权的苏国舅被皇帝一到口谕拦在宫门之外,皇宫里的事,稀里糊涂就全交给了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受封过的皇后娘娘。

    白明轩是个读书人,他无心接管什么龙印凤印,只是担忧那个野人到底是什么病,为何会痛的这么厉害。

    白明轩在蟠龙殿里,皱着眉问侍奉皇帝的太监:“陛下一直这么痛着?”

    太监说:“陛下并非一直如此痛苦,这几个月才痛的这么厉害。”

    白明轩昏睡太久,头脑不太灵光,随口问:“是陛下收回苏大人随意入宫的权力之后还是之前?”

    太监愣了一下,小声说:“就在苏大人不得入宫三日之后,陛下开始头痛的。”

    白明轩看着床上那个疲惫昏睡的皇帝,心中竟有些不忍再离开。

    山脚初见,那是个痴傻疯癫不知愁苦的野人。

    历州府再见,那是个让他战战兢兢惶恐苦求的帝王。

    可他一睡七年,再见时那个男人却脸色惨白,颤抖着求他不要离开。

    白明轩轻叹一声,问太监:“陛下往日一直用着什么药?”

    太监说:“回娘娘,是赵太医开的茉莉膏,据说有清毒醒脑之效。”

    白明轩说:“药膏可曾每日检查?”

    太监说:“每次端到陛下面前,都要由宫人尝三次试毒,绝无被人下毒的可能。”

    白明轩想起当年九和镇里那野人疯疯癫癫的样子,轻声说:“陛下多年伤毒积郁,何须再另行下毒,只要停了他的止痛药……”

    太监吓得一哆嗦,慌忙喊小太监:“快!快去太医院查方子!陛下前些日子剩的药渣也送到太医院去!快!快!”

    白明轩问:“那个给陛下开药的太医呢?”

    太监说:“刚押送到牢房里不久,就服毒自尽了。”

    白明轩回头看了一眼龙榻上痛得昏睡不醒的人,叹了一声,对太监说:“让太医院的其他太医好好研究药渣和药方,尽快找出到底缺了哪一味药。赵太医的药童和侍从全部严加拷问,或许能问出些东西来。”

    宫人们领命退下,白明轩缓缓来到龙榻前。

    曾经在这里,他几乎要死在皇帝的暴戾之下。

    可今天,那个暴君已经一只脚跨过了鬼门关,还要等他来救命。

    白明轩自嘲似的笑笑,喃喃道:“我不懂医术,也不懂你们这些权利纷争的戏码。陛下,我尽力救你,你也要尽快好起来。天下是你的,我不要。”

    太医院忙着查药方与药渣里到底差了哪一味药材,宫里宫外乱成一团。

    白明轩烦闷不已,坐在龙榻边喃喃道:“你脑子坏掉的时候其实挺好玩的,虽然总是给我找麻烦,可是我一点都没觉得烦。后来你治好了,我却越来越怕你,怕你看着我的眼神,像只野兽一样。不对,你傻的时候也像野兽,不过那时候是条傻狗,不吓人。”

    他一个人低低地念叨着那些心事,自己也说不清到底是恨和怕多一些,还是惦念怅然多一些。

    念叨到最后,白明轩悲伤地看着昏睡不醒的男人,轻轻抚过男人鬓角的白丝:“快些好起来吧,别让我像你那样苦等那么多年。”

    皇帝被他微凉的指尖抚过额角,竟从昏睡中挣扎着慢慢醒了过来,颤抖着缓缓睁开眼睛,沙哑着声音说:“明轩……龙床……龙床下有块托龙石,说是什么保佑天子龙体康健长命百岁的,我看也没什么用,不如你拿出来,在我脑门上用力敲一下。”

    白明轩皱眉:“你疼糊涂了,在胡说八道什么呢?”

    皇帝指指自己的脑壳,疼得牙根哆嗦:“明轩……你喜欢傻的……我……我就当傻的,当个傻子有什么不好……明轩就喜欢傻的……”

    他实在痛得厉害,没说两句话就昏昏沉沉地又昏了过去。

    梦里是天堑山一望无际的连绵叠翠,山里的野狼追得他边哭边逃,却不知道该逃向何处。

    终于,他撞进了一片温软清冷的月色中,梦里的仙人白衣胜雪,如画的眉眼皎皎如月,缓缓向他走来。

    仙人不悦地皱着眉:“怎么又把衣服弄脏了?”

    皇帝痴痴地笑着,仰着头泪流满面。

    他怎能不喜欢,怎能不疯魔,他生生死死受尽折磨痴傻了一辈子,终于有人会在乎他是不是弄脏了衣衫。

    那不是梦啊,是他曾经真真切切抱在怀里的白明轩。

    味道各不相同的几碗药一碗接一碗地灌进皇帝口中。

    他虽然梦中痛得咬牙,可只要白明轩捏他的下巴,他还是会乖乖张开嘴把药汤吞下去。

    他停药已经数月,病得比从前还要重,旧方子已经没有用处,只能找到被停掉的那味药,重重地熬浓灌下去才能止痛。

    太医们不是神仙,没法从药渣里看出上百种药材中到底少了哪一味,陛下的头痛症到底病在何处,只能商量着开了几副药,死马当活马医看看到底是哪味药有用。

    皇帝疼的迷迷糊糊,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吃喝了什么东西,他生长在山林野兽间,性格极为敏感警惕,哪怕疼得快要死了,也只肯喝白明轩喂他的东西。

    白明轩没办法,只好寸步不离衣不解带地守在龙床边,隔两个时辰就要伺候那坨大爷喝一次药。

    白明轩叹了口气,莫名想起野人说床下的那块托龙石。

    古往今来的皇帝都喜欢在床底下放块名山大川上敲下来的大石头,和普通人家的镇宅石差不多的东西,只有野人这样的傻缺皇帝,会说出让他拿石头把自己砸傻的蠢话。

    想着想着,白明轩还是好奇地把大石头从床底下搬出来,在皇帝的大脑壳上跃跃欲试地晃了两下。

    这时,身后忽然传来小孩子惊恐的哭声:“哇!!!!”

    白明轩吓得手一抖,差点直接把大石头糊在皇帝英俊粗犷的脸上。

    白明轩慌忙把石头放在地上,回头看,却看到两个小团子手拉着手委屈巴巴地躲在门边,哭唧唧地看着他。

    两个小团子似乎被他刚才的举动吓到了,委屈巴巴地哭着:“母后……呜呜……不要打死父皇……呜呜……不要打……呜呜……”

    白明轩有些无奈,又有些酸楚。

    这两个孩子喜欢黏着他,又好像有些怕他。

    他睡了太久,几乎错过了孩子们所有奶里奶气软嘟嘟的童年。

    他对皇帝有心结,所以总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两个孩子。

    小团子们此起彼伏地抽噎着,躲在门边露着半个小脑袋偷偷看着他,像两只无家可归瑟瑟发抖的小猫咪。

    白明轩叹了口气,说:“我不会杀你们父皇,别哭了。你们这个时辰不去太学,怎么跑到这里来了,侍奉你们的宫女太监呢?”

    两个小团子怯生生地手拉着手从门口慢慢走过来,小心翼翼地靠近着有点冷漠的母后。

    大皇子鼓起勇气为两个人回答:“今天太学不上课,儿臣……儿臣想念父皇和母后了……”

    他到底年幼,强撑着说出这句话,立刻就委屈得又要掉金豆豆。

    白明轩没哄过孩子,不知所措地伸出手:“别哭,别哭,过来这边坐……”

    两个小团子立刻泪汪汪地扑进他怀里,呜呜地倾诉着委屈和害怕。

    白明轩被两个小东西黏糊得心里发颤,却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孩子们的依赖和委屈。

    他自己只是沉沉睡了一觉,却已经离开这个人世太久了。

    虽然太医院仍然找不到治愈皇帝的方子,可那些胡乱用的猛药到底还是有了点用处,皇帝不再疼得满头冷汗,慢慢地醒了过来。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哪怕是皇帝这种强壮如牛的人,也被病痛折磨得虚弱了几分。

    他恹恹地躺在龙榻上,有气无力地低喃:“明轩……别走……”

    白明轩不好和一个差点被痛死的人吵架,深吸一口气,说:“陛下又要把我囚禁在此处吗?”

    皇帝慌了,挣扎着抓住白明轩的手:“不是……不是……我不会再强迫你,那……那你能不能不走?”

    白明轩深吸一口气:“放开。”

    皇帝不情不愿地松开手,一双虎目警惕地紧紧盯着心上人的脸,生怕白明轩扭头就要走。

    白明轩在龙床边看书,两个小团子特别黏他,每天从太学里回来,就找他聊新学的文章。白明轩是个才子,若是被两个七岁孩子问倒了,岂不是十分丢脸。

    皇帝沉默着看了白明轩一会儿,试探着慢慢伸出手,想要去摸白明轩裹在白衣里的纤瘦腰肢。

    白明轩眼珠都不动一下,拿着手中诗文敲在皇帝那只不安分的大手上。

    皇帝悻悻地把手收回来,装模作样地虚弱着:“明轩,孩子们都长大了,你没见过他们小时候,那么小小的一团,小脸还没有我的拳头大,一边一个坐在我大腿上念五言绝句,念的磕磕绊绊的,像两个小奶球一样。”

    白明轩不曾见过孩子们那时的模样,可现在看着乖乖巧巧清秀漂亮的两个孩子,也能想到刚学说话的团子们该有多可爱。

    皇帝慢慢靠近,手指又不老实地轻轻碰到了白明轩的细腰:“明轩……”

    白明轩神情有些恍惚,没注意到身边不老实的那只手,低声问:“他们念的什么诗?”

    皇帝轻声说:“君未折杨柳,山川已暮光。吾本踏花去,何须吟断肠……明轩,你听过这首诗吗?”

    白明轩幻想着两颗小团子软唧唧念诗的模样,心头酸楚发颤,强作不在意地说:“这是幼童启蒙必读的送别诗,我年幼刚刚识字的时候,先生也教过。”

    皇帝轻轻叹息,伏在白明轩耳边说:“明轩,你想再陪着我们的孩子长大吗?从那么大点一个小奶球,一点一点长大,学走路,学说话,念诗,骑射,变成一个懂事孝顺的大孩子,就像现在的庭儿和玥儿一样……”

    白明轩耳朵发热,仓皇间想要躲,却觉得腰肢酸软,一下撞进了身后那个宽阔结实的怀抱中。

    皇帝像只大狗熊一样四肢并用地抱住他的明月仙人,粗大的龙具已经在胯下滚烫地硬挺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