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仆从

    米丽思被噩梦纠缠,那是一个阴沉的日子,她忘了自己在做什么,但格森出现在街角,她对此怦然心动。紧接着,那张脸开始扭曲,逐渐变成无数双眼睛,就像她曾看过的那样。另一个画面吞没了这些,她看见身着家居服的女人赤脚在屋里神经质地踱步,然后发出尖叫,如同疯子。对,是她,米丽思不敢念出某个相同的名字,害怕承认潜伏在脑海最深处的记忆——

    她曾是个护士,抛弃了一切,只为活成小镇居民中的一员。

    当惊恐地从梦中醒来,米丽思便意识到了自己的身份,就像被放置在舞台上的木偶,她被某种力量篡改了记忆,毫不怀疑地居住在这里。幸好韦德赶来了,他那么喜欢她,愿意探知帷幕背后的秘密。米丽思捂住心脏所在的位置,感受那不安的搏动,在这一刻,她知道该做什么了。

    而韦德不能入眠,熬了一整夜,他好不容易瞥见窗外隐约的一缕晨光,很快又被浓雾笼罩,不知所踪。但米丽思来了,他急忙下楼迎接,被紧紧攥住了手掌:“你说得对……我们必须离开……我们从不属于这里……”

    韦德警惕地使了个眼色,观察了一遍周遭,确保只有他们两人待在这个空间,才舒了一口气。

    米丽思不由加重了几分力度,仿佛唯独面前的人才是真正存在的,能让她感受到温热。

    于是他们在暗处商量好逃离的计划,根据天气预报,雾气将在本周日变得最浓,使一艘飘向海中的船变得难以察觉。尽管这显得非常危险,但两人没有更好的办法,狂热地相信自己的想法。米丽思还叮嘱道:“夜晚会有一些奇怪的东西在镇子上游荡,我看见过他们,那些硕大眼睛就像鱼一样!”原先她就不喜欢忽然出现在小镇的那群人,现在更是厌恶。

    时间很快来到了周日夜晚。

    吉诺结束了电台播报,与少有地过来接他的格森在门外接了个吻,舍不得松开。身后的建筑已经被各种涂鸦、图案覆盖,或者说,从某个时刻开始,整个小镇都成了“眼睛”注视下的猎物。但镇民们毫无反应,久而久之,他们沉浸于此,什么也不在乎了。

    “聚会当然非常成功……哦,可爱的孩子,我多希望尽快看到他们出现。”吉诺笑了笑,“虽然你不喜欢外出,但热闹的氛围也很不错吧?”

    格森明显思索了一会,面无表情地答道:“勉强。”

    闻言,吉诺忍不住用手肘轻轻戳了他一下,调侃道:“如果不是为了你——”

    他们不打算回家,今夜浓雾几乎吞没了前方的路,但不远处的荧光海岸上,海潮正散发着淡淡的光芒,一次又一次扑向礁石。吉诺听见背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没有在意,这是一个美丽的夜晚,除了他们,其他人也愿意闲逛。格森则仿佛回到了某种令他格外舒适的环境,脸色逐渐红润,嘴边挂上了一丝笑容。

    此时,米丽思却正陷入绝望,当她随着韦德的脚步悄悄赶到码头,那里什么也没有。据说将韦德带到这里的船宛如幽影或一缕烟尘,消失了,他撕扯着自己的头发,不断回忆,但一无所获。米丽思试图让他冷静下来:“就算今晚不行……”

    “不,不,这座小镇发现我了!”韦德比前几日他们见面时更憔悴了,这种改变悄无声息,“我一直在做恶梦,啊,我知道这很不妙,我的船到底在哪里!”

    米丽思站在原地,忽然感到了一阵寒冷,不是海风携带的凉意,而是被某些视线注视的感觉。她顿时颤抖起来,那是熟悉的、曾无数次投向她的目光,为什么现在才察觉?也许从她踏上这片土地的瞬间,就已经变成了被俯视着的对象。她望向韦德,对方正傻傻地盯着卷起波浪的海,在浓雾中,那是一片深邃到恐怖的黑暗,寂静遥远。

    “……”

    两人终于踏上了归途,雾气笼罩在半空,街道两侧的涂鸦好像活生生的眼睛,紧跟他们的脚步。米丽思努力挺直腰身,但渐渐地,她不得不分出力气扶住身旁的男人。对方咳嗽着,从嘴里吐出疑似海藻、细碎鱼骨的东西,同时,浑身散发出浓郁的海腥味。米丽思突然明白了,那艘船是不存在的,韦德与她一样,被那个力量以无法用常理思考的方式带到这座小镇上。

    “嘿,米丽思,你们也在散步吗?”一个年轻男性的声音响起。

    她顿住了。

    吉诺似乎有些困惑:“看样子荧光海岸的风景不算太好?确实,今晚的雾气太重了。”

    米丽思快要托不住韦德的身体,鼻息愈发急促,胸口因紧张起伏不定。在她眼中,那里两个修长的身影后,许多野兽似的眼睛望过来,好像要见证她的悲惨。米丽思认出了每一双,对,无论是那些矮小的、奇怪的女士,或者曾和她交谈的凯莉、约翰或苏珊……他们成了某种形象相似的东西……可怕的疯子。

    但最令米丽思惊恐的是,所有怪异眼睛的主人,全都以虔诚的姿势跟随在吉诺和格森身后,如同仆从。她晃了晃神,再也无法直视他们,不,准确来说,她再也不会为格森的脸庞怦然心动——他早已陷入那片深沉的黑暗里,他已被打上专属的符号——吉诺仍对她展露笑容:“回去好好休息吧,明天的天气可能会变好哦。”

    “我,我知道了。”米丽思也垂下头颅。

    她带着头脑已然混乱的韦德匆匆离开,所有隐藏在黑暗中的生物目送着,他们清楚,从明天开始就会拥有两个新的、彻底留下来的同伴。比起用暴力手段,哦,这样幸福快乐的好结局不是更让人高兴吗?

    ……

    周一。

    “据称米丽思与韦德的婚礼将在明日举行,这可是最近的一件大喜事,镇民们纷纷表示会送上贺礼。希望今天的浓雾没有影响大家的好心情,一直支持小镇电台的老听众们,以及刚定居小镇的新朋友们,晚安。”

    格森回听了一遍,才恋恋不舍地关掉录音机,旁边的吉诺假装不满:“我已经在这里了,你快点把它收起来,不然我会吃醋的!”他知道格森有这种小习惯,当然,也是小情趣。

    “你的声音变得更好听了。”格森喟叹。

    听了这话,吉诺撇撇嘴,说:“我再克制一下吧!但没关系,很快镇上的人都要换一批。这次你想挑选什么猎物?我觉得可以换个口味,太过沉迷神秘学的话,就会很容易被我们影响。哎,或者像最初的你,那种一板一眼的家伙……”

    “不行。”格森皱起眉头,“你对我不满意了?”

    吉诺连忙解释:“我怎么敢?我还在等你适应,彻底抛弃软弱的部分。唉,比起岸上,我更喜欢海里。昨晚我还在想,等现在的镇民全部同化成仆从,进入深海,你的身体应该也会有更大变化了。”他真正的身躯过于庞大,可格森只是个普通人类,需要很长时间才能在他的影响下转变到适应深海的环境。与此同时,由于他的力量太强,为了不让格森的感情被磨灭,吉诺必须维持住一个和谐的假像,让对方过上正常的生活,直到转变彻底完成。

    正因这样,吉诺才会不断带来新的人类,充实这座小镇,甚至给每一个人编造了身份、记忆与美好的氛围。格森也乐于参与其中,上一回他们用网络群组的方式,吸引到了这些喜欢神秘学、猎奇知识的人,可惜没能坚持太久,才几年,就全变成仆从状态了。

    当然,也少不得一些过去的仆从被吸引着回到岸上,吞食、诱惑同伴,吉诺懒得阻止,反正最后都是他的子民——他始终注视着他们。

    “慢慢想吧。”格森喜欢角色扮演的滋味,伸手抚摸了一下吉诺的脸,说,“可以尝试换个故事,哈,新的戏码。”

    吉诺顺势扑到他身上:“随你喜欢,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格森闻言凑近亲了亲对方的鼻尖,然后下滑,将那张红润的嘴唇噙住。在这个瞬间,他的瞳孔中映照出巨大的、深黑色的身影,很快便消失了,依然是属于年轻人朝气蓬勃的漂亮脸蛋。他愈发沉迷,一把抱起对方,走向卧室。

    意识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吉诺放软身体,脑中浮现第一次见面的场景——他从无尽的深海偶然地一瞥,便捉住了那个溺水的度假者,心动也随之而来——然后,他们相爱,他们做爱,变成一对普通又绝不普通的爱侣。吉诺微微张开嘴巴,用牙齿轻磨靠得极近的脖颈,人类啊,多么脆弱,却使他沉溺其中,甘愿一直等候。

    今夜仍是浓雾天气。

    街道寂静,硕大眼睛的镇民忽地拉上窗帘。明天他们要参加米丽思的婚礼,并为这对新人送上祝福。

    这肯定又会变成小镇电台的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