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是什么？”宋原不解地问道。

    周立军身上低血糖的虚弱感已经彻底消褪了，隆隆的鼓声在他的大脑中安静下来。他那菱形的一双眼，吸收着橙色的夕阳光，倒映出宋原的上半身。那是一个挺得直直的背，两边肩膀宽宽阔阔的，脖颈修长。

    宋原走进了电玩城，此刻竟坐在他的身旁。

    他还什么都没有行动，还没有来得及去实施自己的探索计划。

    周立军看着宋原，不消说，内心又一次泛起一股兴奋到荒唐的涟漪。

    他放松自己的身体，双手放在膝盖上，十分温和地问道：“你进来之前，对这份工作的心理价位是多少？”

    不过是一个高中生的辅导学长而已，架势整的好像要给他们电玩城当正式员工。

    宋原在心里测算了一下，“一个小时50块的话，算上校内校外，按周结算，每周大概400块吧。”他很慢很慢地说道，语气之中带着一种不确定，甚至有等着对方来反驳的不安感。

    各地家教都有自己的价格，从30到100，甚至更高，水平不一。宋原也是有一次听到自己的同班同学说起暑假请过家教，花了多少多少钱，这才记了一个大概。他也不好多要，只是取了个平均值，想着如果之后补习有效果，再跟他们说加价，看能不能被同意。

    对家里的情况来说，这仍然是杯水车薪。

    但是宋原算好了，他每天待在学校里，几乎不需要什么花销，这样一来，一个月可以攒出1600块。快暑假了，他可以去做暑假工。这份家教关键是在学校里也能进行，能有进账。他一定要争取得到！

    周立军听了他的话，呛出一声笑来，他像是在嗔怪自己，“对对，还有校内呢，我怎么给忘了。”

    他看向宋原，目光像丝线一样，一根又一根，无声轻柔地缠在他身上。

    他那薄薄的唇一张一合，缓缓，缓缓，吐出一句饶有趣味的话：“我有另一份工作，工资，是这个的两倍。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做？”

    那声音好像蜜一样，裹着无限的诱引，无限的温柔，听的宋原整颗心都为之牵动。

    两倍——宋原满脑子都是这个词。

    他身不由己地陷入了一种始料未及的、迷幻的氛围中，仿佛跟着谁的脚步，走进了一个迷宫。

    “我愿意。”

    迷蒙之中，他好像说了这样一句话。

    下一秒，宋原摇摇脑袋，看到了周立军在一旁好整以暇的微笑。

    “抱歉，我刚刚有点走神。请问是什么工作？”他心里已经预先被灌进了“两倍的工资”这个概念，且从未想过周立军，一个高一的学生，能让他违反常规去做什么事。他对周立军的彬彬有礼感到有些好感，半边身子下意识地微微靠近。他有所期待地等着周立军回答，下垂的眼尾不自觉弯成一个明显可见的弧度，衬得那双飞扬入鬓的眉这时少了一分凛冽，多了几分柔和。

    他是如此，如此地不自知——自己的那张脸能对某些人产生巨大的吸引力。如同暗夜里一片明亮皎洁的光，光只自顾自地闪耀，然而飞蛾已经赶不及想要从阴影之中奔来，依偎在其身旁。

    周立军眯起双眼，情不自禁地抬起手，竖起的手掌几乎要碰到宋原的左边脸颊。他圆润的指头隔着一层纸般的空气的屏障，落在了宋原的太阳穴上，从那斜着往下，划过宋原高耸的鼻尖，光洁的人中，突起的唇珠，到达下颌与喉结。

    静意深广，宋原微微启唇，是惊诧的含义。那只手仿若观音的拈花指，洒着清露，一下一下地拂到他的皮肤上。他的，心上。

    宋原忍不住咽了一下口水，喉结咕咚一声滚动。

    周立军停下了，挑眉望向他的眼睛，轻轻一笑，转瞬又将目光落在他的喉结上。

    宋原一片空白，人是被抽空了的。

    他不懂。

    他们身处的气氛，周立军的动作，周立军眼里——如果宋原可以找到一个形容，虽然令人惊讶到已经有些恐怖了，但按照他的理解，那的的确确就是——痴迷。那痴迷是因他而起？宋原所有的理解体系都失衡了。他想动一下，却发现自己就像被点了定身术一样，肌肉僵硬，一时半会儿是动不了了。

    周立军接着往下，明明丝毫未加碰触，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从这描画之中获得了些许乐趣。

    已经来到宋原的腰腹部分，从那紧瘦再往下，深蓝的牛仔裤包着什么鼓起的东西。周立军咬紧嘴唇，双眼灼灼，倏忽之间，他已将手覆在了上面。

    “啪”的一声！

    宋原猛地打掉他的手，力道之大，周立军还来不及收回手臂，反身就被自己的手刮到了脸。这种痛感，一定流血了。

    嘶。

    手痛，脸也痛。

    宋原站了起来。

    房间里已经没有光了，是彻彻底底的晚上。宋原站起来时，不说话，像一具暗魅的猛兽，呼吸一吸一喘的，就那样立在他面前，身上带着紧密的威压。

    周立军仔细感受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没有找到什么能称之为害怕的东西，他直到这时整颗心还泡在上一秒的舒适中，有一种饱满的餍足。然而他不可否认，自己全身的皮毛都在炸起。

    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宋原下一秒要打他。

    太强烈了，他甚至已经缩紧身体，等着宋原的暴力奉上。

    宋原这边呢，说他是惊弓之鸟，层次都太低了些，他简直——全身的血都凉了一半。但是在彻底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之后，另一半血液迅速沸腾，煮得他全身又热了起来。水火两加！他以为自己身体里的火山烧了很久，鼻息呼出的已经不是空气，而是火山口熔熔的白雾。

    但这一切其实也就只有十秒而已，十秒之后，他就暴起把周立军的手挥打到了一边。

    他怎么敢！他怎么能？

    宋原一伸手，狠狠地拽住周立军，房间里太黑了，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准确无误地直探到周立军的衣领。但是，无所谓了。

    他揪紧手底下的衣物，带着莫大的愤恨，那可怜的衬衫被他扭的一颗扣子也松掉了，掉在地上。他把这布料当成周立军的脸，恨不得能下死劲撕成一条一条的。

    周立军被他抓过来后，脸离他有一拳之近，宋原那呼哧呼哧的喷气，铺天盖地一样往他脸上涌。热烫的，烧熟了的，好像打铁时候冒出的嘶嘶白气。

    他知道宋原这时候的眼一定是睁圆了的，不再是平时那样，半垂半敛的一双睡凤眼。此刻是目眦欲裂的程度，里面的眼珠一定也像是烧红了的烙铁。

    他绷紧了身体，等待着宋原的下一步动作。

    时至今日，他还是害怕别人施加的暴力，在拳头来临之际，他像被虎豹盯上的猎物，丝毫不敢动弹。

    但是——

    My　hero。他混混沌沌、无知无觉的心中，不知为何第一时间想起了这句话，反复翻腾，使他不由自主地喃喃自语。

    宋原听到他的话音，脑海中有几分理智回笼，他凑近了一点问：“什么？”

    他以为周立军在道歉。

    他是个遇硬则硬，遇软……便也无可奈何地有那么一些宽容的性格的人。

    周立军没回答。他眨眨眼睛，紧接着做了一个不怕死的动作，感觉到宋原的靠近后，他伸出舌头往前麻溜地舔了一下。不知道舔到宋原哪里，但他的舌尖尝到了皮肤的味道。一股汗味。

    宋原石化了。

    下一秒，他像是抖落害虫一样，一把将周立军推倒在了沙发里。

    “是不是有病啊你！”他一边用颤抖的手背胡乱擦下巴，一边语无伦次地大声喊。

    周立军脸闷在沙发垫里，过了几秒，整个人微微战栗了几下。沙发垫捂住了他从喉咙中溢出的一声呻吟。随后，他翻过身来，身影一起一伏的，开始喘气。

    太不可思议了，他怔怔地想。

    宋原的怒火到达顶点后，触底反弹，已经有些溃败之势。

    天黑了，他要回去了。他双脚移出这个方寸之地，开始往门的方向走。

    “别走。”

    身后有声音传来。

    宋原当他不存在，步伐丝毫没有停顿。

    “两倍的工资，我说真的。”

    这次的声音大了很多，同时又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慵懒。

    宋原已经走到门框之下了。

    他停在原地。

    他不得不停。

    愤怒，理智，思索，心酸……种种情绪像是山崖边的滚石，一吨一吨地往他脑子里砸，砸的他血管都爆裂开来。他紧紧地闭上眼，头往上仰，狠狠地抑制住自己心里的悲哀。那股悲哀拧成一团酸意，从他左边胸腔里的一颗心往上，到达他喉咙管里，变成了一个硬块，哽哽的，他感到自己的眼睛里已经有泪意出现。

    怎么会是我？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事发生？

    宋原张开嘴唇，那股拿捏住他心脏的酸痛，迫使他发出一声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无声的怒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