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他忽然不那么想死了

    好冷。

    暮秋初冬的荷花池塘枯败一片，池水冰凉彻骨，一头罩乌纱面如冠玉的白衣少年正一步步划开平静的水面，穿过颓败的残藕，往池中央处去。

    脚下泥泞，并不好走，他却缓而稳，举手投足都散发着多年严苛教导打磨出的端正姿仪。

    身上白衣已被池水沾染了脏污，平日里爱好干净的他却无心他顾。

    他正在一心一意地赴死。

    废后之子，当朝太子，皇帝寄予厚望却频频失望的长子。被庶母与弟妹敬而远之，视作眼中钉，被只大了七岁的继母悉心照顾又客气疏离。父亲的严厉苛责，老师们的谆谆教导，朝臣们从未断绝的怀疑与非议，各个角落里的窃窃私语。时而稳稳当当，时而又摇摇欲坠的太子之位。

    十余年来，他早已喘不过气。

    太好了，继母马上就要拥有自己的孩子了。

    若是弟弟，她就有了血脉相连的依靠，她的孩子将成为最正统的皇位继承人，比他这个废后之子更具资格。他的离开正好为这个弟弟腾出东宫，也算是他对继母的报答了。

    若是妹妹也无妨，继母毕竟不是他的废后母亲，她温顺安静，深得君父之心，断然不会有被废的机会。她会一直是皇后，运道若好，还能成为毋庸置疑的太后。

    而待他死后，储位高悬，庶母的儿子们便也能竞选太子了。他们是他的弟弟，尽管只在小时候叫过他几声“哥哥”，以后就再没叫过，但在他死后，应该会偶尔想起他、缅怀他，甚至感谢他吧。

    他的老师们会得以脱离东宫属臣，去效忠想要效忠的人，或等来一个新的指望。东宫里战战兢兢伺候他多年的奴仆们，从此也有了新的出路。

    他也不会继续碍百官的眼，他会随他的废后母亲，永远离开这个烦扰又窒息的尘世，成为史书上不为人注意的寥寥一笔，再也不讨别人的嫌。

    至于他的皇帝父亲，既然他总让他那样失望，为什么不肯放过他，重新栽培一个儿子呢？何必父子多年温情少有，多是在相互折磨。

    总之，他一死，便谁都开心，谁都对得起了。

    可是，即将诞生的，也是他的弟弟或妹妹啊。

    他还没见过这孩子呢。

    虽不会有人在意他的死，但他若死在了弟弟或妹妹出生的这一天，是不是太晦气了？

    要不，还是，换一天吧。

    他犹豫再三，转身从冰冷的池水里走了出来，不顾周遭宫人宦官的诧异眼神，径自回了东宫。

    “殿下这是怎么了？！”

    “……不小心摔进池子里了。沐浴，更衣，快点。”

    “是！你们还愣着干什么？没看殿下都冻得直颤吗，先去端几个火盆进来！”

    还是……先去见弟弟或妹妹一面吧。

    至少，让弟弟或妹妹看他一眼，不管日后能否记得，这个在他刚出生就凑到他眼前的人，是他哥哥。

    然后等到一个平凡寻常得无人在意的日子，他再继续赴死。

    记得提前准备好毒药，再去母亲最喜欢的荷花池，喝了毒药再走进去，就不会像今天这么冷了吧。

    他刚沐过浴，便有宦官来报喜：皇后殿下母子平安。

    看到宦官们送来的衣服，他皱了下眉，伸手摸了摸：“太粗糙了，换一套清爽又柔软的吧，我要去探望母亲和弟弟。”

    跟了他多年的老宦官道：“殿下……这不大方便吧？”

    “血缘至亲，有何不便？”

    其实他明白老宦官的意思。

    这个孩子从诞生起，就会成为太子之位最有力的竞争者，而天下母亲，疼亲生儿女胜过非亲生者，实乃人之常情。从前没有亲生子，继后疼他如亲生，如今有了，希望自己的亲子做太子，这也是可以理解的事。

    与此同时，没有人会相信，他真的一点也不想做这个太子，他去探望弟弟，不仅会被人看成是做戏，若是做了什么，还会引人怀疑。

    ——怀疑他是否会害他的亲弟弟。

    他一直是宽和谦让的，可这一次，他非要去。

    此时的继后刚刚分娩结束，不便见客，于是他只在殿外行礼祝贺，然后便有些心急地去了弟弟所在的殿宇。

    襁褓中的婴儿还带有一点胎里的垢，他却一点也不嫌，盯着这张脏兮兮的小脸看了许久，轻声道：“让我抱抱他。”

    他敏锐地注意到，小皇子的乳母是迟疑了一下的，才把这个软软的小身体小心翼翼地交至了他怀里。

    他从前是抱过几个弟弟妹妹的，现在却忘了所有经验，只能托着拢着，很快双臂就僵硬了。

    明明没多沉的小家伙。

    忽然，怀里的婴儿睁开了眼，露出了墨玉似的眼珠，直直地看向了他。他迎着婴儿懵懂又清澈的目光，愣了一下。

    乳母讶道：“从出生到方才，小皇子一直没睁眼，直到殿下来了才睁，想必知道是长兄来看他了。”

    “哪有那么玄乎？”他嘴上不肯信，心里却忍不住当了真，唇角还泛起了一抹浅浅的笑意。

    所以，他是弟弟来到这世上，见到的第一个人？

    担心自己抱不住，伤到弟弟，他便打算把弟弟放到床上去，刚弯下腰，就感到手指一暖。

    竟是婴儿肉肉软软的小手抓了上去，怎么都不肯松开。

    “小皇子一定很喜欢殿下。”乳母半真半假地笑道。

    “……真的么？”

    “当然了，骨肉至亲，亲兄弟嘛，小皇子的反应做不得假的。”

    他还是把弟弟放到了床上，自己也侧躺着，让弟弟枕着自己的胳膊，这样弟弟就可以一直攥着他的手指。

    听宦官说皇帝定下了小皇子的名字，他浅笑着凝视弟弟的眼：“听到了吗？你叫楚何。我是哥哥，我叫楚仁。”

    你是喜欢我的，对吗？

    以后，请多多指教了。

    他忽然不那么想死了。

    他想听弟弟叫自己一声“哥哥”，等那日，再去想死的事吧。

    无论如何也要坚持到那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