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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成时

    夏棉在医院将养了半个月,他没再像之前一样逃跑,也没再提孩子的事。

    林岑朗没几天就要去韦尔利,国内一堆乱七八糟的事情要处理,每天从早忙到晚,在家的时间少了很多,但总是抽空去医院看看。

    有时只是坐坐,有时会陪他一起吃顿午饭。

    夏棉更沉默了,有时候几天也说不上一句话,林岑朗一开始免不了黑脸,但后面也就不在意了,甚至学会了一边给他削水果一边自说自话。

    “你的护照和签证我已经托人帮你办好了,等你出院,待个三四天,我们就出发去萨国。”

    “容嫂已经帮你简单收拾了收拾,你回去再看看,还有没有什么要带的。”

    “不想带也没关系,过去之后可以再买新的。”

    夏棉呆滞无神的眼珠终于细微地动了动。这就是特权么,他甚至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去拍过证件照,出国的证件就已经妥当了。

    林岑朗见他终于有了点反应,神色更加柔和起来,他将剥好的山竹一个一个码在精致的果盘里,白白胖胖的挤在一起让他忍俊不禁。

    “尝一个。”他捏着一枚白嫩的山竹递到夏棉唇边。

    夏棉的眉头微微皱了皱,这次倒是没拒绝,不过也没直接吃林岑朗手上的东西,抬手捏起来自己放进嘴里。

    林岑朗看着他一侧鼓起的脸颊,笑了笑,“萨国是个岛国,气候很温和,人口不多,环境也要比星际干净,是个调养身体的好去处。”

    “我在韦尔利附近帮你盘了一家店面,离学校和公寓都不远,地段和环境都不错,这两天已经叫人在搞装修了。你不是喜欢做甜品么,开家甜品店怎么样?”

    “或者你想做点别的什么么?”林岑朗缓缓扣住了夏棉的手,夏棉下意识地抖了一下,看向林岑朗的眼神更加惊疑不定。

    “你之前在芸城念旅游专业,你喜欢这个?”林岑朗握着夏棉纤瘦的手指揉捏,半真半假地逗他开心:“不然,你也和我一起去韦尔利念书?那的旅游专业排行是国际顶尖的。我找找关系,叫人给你安排一场单独加试,只要能通过就安排你入学,题不会特别难,怎么样?”

    夏棉抽回了手,倦怠道:“不必了。只要安排我9月16号能回来准时参加他们的婚礼就可以了。”

    说完,他便背对着林岑朗侧躺下了,一副再不愿交谈的模样。

    果盘嗒地一声被不轻不重地放在了桌上。林岑朗扯了两张湿巾将黏腻的手指慢条斯理地擦干净,阴阳怪气地说了句“放心”便起身离开了。

    夏棉出院后,便没剩几天,林岑朗不想总是把他一个人扔在家里,拒绝了很多人送行的邀请,只去戚远鸥那转了一遭。

    “你怎么来了?”戚远鸥回身摆摆手,叫台上的人别停,关上了会议室的门。

    “我要去萨国,后天的飞机。”

    戚远鸥愣了一下,“今天几号?不是19?”

    “29了。”

    戚远鸥猛地一拍脑门,“MD我忙得都过混了,还说抽功夫去给你送行呢。”

    林岑朗淡淡笑笑,表示并不在意。

    戚远鸥看了眼手表,“十一点了,刚好一起吃个午饭。”他拍拍林岑朗的肩膀,“走吧。”

    两人一道进了电梯,戚远鸥边走边低头看手机,时不时飞快地打字发条消息,“最近很忙?”林岑朗问。

    “嗯”,戚远鸥边打边说,“收了两件18世纪的珠宝,失传已久的名垂青史和赤子之心,技术部拉胯,前段时间一直在为这事求爷爷告奶奶,这两天鉴定报告刚刚出来,老爷子准备办个展会,再把原先那两件镇馆子的拍出去,一堆琐事烦人得要命。”

    电梯门开了,戚远鸥收了手机揽着林岑朗往外走,“刚好,物件儿今个早上刚刚送回来,我带你去看看。”

    总馆就在办公楼旁边,几经变迁,最后一次改建还是本世纪初,请了着名的建筑设计师亲自打造,如今是个充满荷兰风情的六角式立体方块建筑。

    物件还未对外公开展示,戚远鸥带着他一路去了非公开区,摆放的都是这些年淘来的物件,珠宝、字画、瓷器、香水、名人遗物……应有尽有,有些是还没鉴定完,有些是还在等待升值期间。

    工作人员将遮盖的幕布掀开,又将上了锁的盒子打开,两件沉寂已久的宝石出现在他们眼前。

    “名垂青史,艳彩粉钻”,戚远鸥递给林岑朗手套和放大镜,给他介绍道:“25.66克拉,罕见的Type IIa型钻石,内部无瑕,椭圆形混合切割,浓彩等级最高的钻石。”

    “相传是星际开国总统送给夫人秦深的求婚戒指,内刻YOU&ME,寓意‘命中注定’,一开始被命名为‘毕生所爱’,后来1799年星际与克国爆发战争,秦深将这枚钻戒以3200万的价格拍卖,所得全部捐做战争物资……”

    “不幸的是,宝石的第二任得主在这场战争中失踪了,总统和夫人也在这场战争中一同牺牲,宝石从此便销声匿迹了。1800年战争结束,这枚遗失的婚戒便被命名为‘名垂青史’。”

    “‘赤子之心’,克什米尔蓝宝石胸针,这你应该也听说过,1739年卢茜塔沉船事件后一直沉睡在海底的宝石,最近——”

    “估价了没?”林岑朗打断他。

    “4100-4800万吧。”戚远鸥说。

    “我说的是‘名垂青史’。”林岑朗将放大镜交给工作人员,慢条斯理地除去手套。

    “这个争议比较大,目前估价是1.2-1.5亿。”

    林岑朗淡淡颔首,“拍给我?”

    戚远鸥愣了一下,“老爷子准备用来镇店,暂时没有拍出去的打算。”

    “我手上的‘日出’,你们家老爷子不是一直很眼馋么,39.95克拉,没经过热处理但颜色级别是‘鸽血红’,当年在瑞国2.8亿元拍下的,现在怎么也得3亿元以上,怎么样?”

    戚远鸥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无论是从品级、稀有度还是价值上来说,“日出”都是“名垂青史”所望尘莫及的存在,别说镇店了,都赶得上镇国了。“名垂青史”唯一拿得出手的也就是那段无从考究的古老历史,这么交换,林岑朗简直是血亏。

    动动脚趾,就知道林岑朗是为什么干这赔本买卖。

    林岑朗转身往外走,“你不说话我就当你同意了。”

    等他走出去好一段距离之后,戚远鸥仿佛才元神归窍了,他大步追上林岑朗,“‘日出’就算了,‘佳人’就可以。”

    林岑朗笑笑:“你们家老爷子知道非得打死你。”

    戚远鸥浑不在意:“你别告诉他不就行了。再说了,不还是我们赚……等过些日子,我把鉴定材料整理整理一起给你送过去。”

    两人在星城最高的御风大厦顶楼的旋转餐厅落座,视野极好,天气晴好时,甚至隐约可见远处的太川山脉。

    为了保证用餐环境和质量,这里执行会员制,所以即便是午时也不是过分扰攘。

    两个人边用餐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公司的事都处理好了?”戚远鸥问道。

    林岑朗点点头,“差不多吧,华深和方影暂时托林淼代管了,剩下的平时都不太忙,还应付得来,就是鼎泰那边的项目,暂时还不能交给别人。”

    “不是说去年就在谈了么,还没谈拢?”戚远鸥有些诧异。

    “再拖一拖,等新委员长走马上任。”林岑朗气定神闲道。

    戚远鸥思索了一会儿,揶揄道:“啧,吃相难看那。”

    “彼此彼此。”林岑朗笑笑,邪气横生。

    “听说你们家老爷子最近身体不好,我春天那会儿去岑家的时候,人都瘦了一大圈,也弓腰驼背了,你走之前再去看看?”戚远鸥道,“人老了,见一面少一面。”

    林岑朗面无表情,“看与不看都是那么回事,他患的难不成是心病,看看我就好了?”他放下水杯,“岑鹤叫你们传的话,可以适当过滤一下。”

    戚远鸥讪笑了两声。“这次去萨国,他和你一起?”

    林岑朗颔首。

    戚远鸥倒是没再说什么会惹他不高兴的话,他下午还有会议要参加,没办法陪林岑朗太久,临告别之前,跟他说:“我晚上有空,你要不带着小朋友过来,帮他摇个签?”

    林岑朗摆摆手,“再说吧。”

    从星城到韦尔利,要穿越整整十二个时区。

    北纬43度,与南纬47度。

    在这个星球上,他们几乎已经隔着最远的距离。

    这同样是一个很繁华的城市,但人口的确没有星城那么密集,绿化带慷慨阔绰地舒展着,刚刚雨后的空气里有一种湿润的青草气息。

    韦尔利在城西,周围聚集着高科技企业的研发中心,环境更加清幽,来来往往的人几乎都是高知精英。

    林岑朗的别墅在离韦尔利大学最近的住宅区,独院独户的花园别墅,附近住的大多是在校任教或者退休了的教授。

    开学典礼之后,他开始很忙很忙,除了法学之外他还辅修着经济学,每天穿梭在教室、图书馆和各种讲座、社团活动中,时不时还要处理一下公司发来的邮件和线上会议。

    到了这边,对夏棉的管制也宽松了些。

    但夏棉愈加沉默。他不说话,也不爱出门,有时候,甚至在沙发一坐就是一整天。林岑朗更逮不到和他说话的机会。

    林岑朗今天回来得格外晚。

    这里不似星际,天黑之后,道路上几乎没有行人。

    路灯有一盏没一盏地亮着,一栋栋熄了灯的别墅像是蛰伏在黑暗中的巨物,整片区域安静得有些阴森寂寥。

    午夜的风凉得甚至有些细微的寒意,吹拂时,卷起树叶窸窣的沙沙作响。

    林岑朗通常是直接进家门,今晚停下车之后,却像是被某种莫名的直觉呼唤似的,抬头望去。

    视野里,高大的树木婆娑掩映着,一个单薄的人倚在侧卧的阳台上,影影绰绰。

    一点火星夹在他指间,淡色的烟雾一会儿浓,一会儿淡去。

    林岑朗要走近了,才敢相信,夏棉夹着烟的动作,是如此娴熟。

    他不知道是怀着怎样的心情,上了楼。

    透过窗帘的缝隙,那个笑起来比花还要甜腻、比光还要明媚的男孩子,正在熟练地夹着一根烟吞吐,他手边的大理石台上,一瓶烈酒,已经半空。

    而那双曾纯真到诱惑的眸子,比这浓烈的夜色,还要深沉。

    林岑朗忽然就无法呼吸了。

    没有多少愤怒,只是,一下子就心疼得无法呼吸了。

    他缓缓推开阳台门,走到他身边去,动作轻得像是怕惊动这个几乎要碎在夜色里的人。

    夏棉没躲没藏,甚至都没什么反应,沉默着继续吞吐。

    “什么时候开始的?”林岑朗看了他一会儿,说道。

    夏棉没有回答。

    林岑朗不确定他是否醉了,如同他不能确定,夏棉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点燃了第一根烟,酗了第一场酒。

    他只知道,这个曾经被嗜烟酗酒的继父昼夜施暴的人,捡起了他生平最讨厌的两样东西。

    林岑朗已经记不清楚他自己是什么时候沾染上这些东西的,他只记得,信息素暴走时百般难捱的痛苦,需要一根又一根的尼古丁转移注意力,需要一盏又一盏的酒精麻痹神经。

    而夏棉,也到了如此需要它们的时候。

    他恍恍惚惚看着夏棉,却做不到拿下他指间的香烟,也说不出你少抽一点的劝告。

    林岑朗无所不能,在面对夏棉时却总是连最简单的事都做不到。

    他给不了他驱散疼痛的魔法,也无法让他安然无梦地好眠。

    他甚至,不能拿下喜欢的男孩子指间的一根烟。

    半晌,他在自己口袋里摸了摸,掏出包烟,却怎么也找不到火。

    于是,他只能和夏棉说:“借个火。”

    过了很久,夏棉才缓缓动了动。

    他把烟衔在唇间,风有些大,打火机蓝橘色的火焰摇曳晃荡,将他的脸映照的忽明忽暗,他抬手挡了挡。

    林岑朗却愣住了。

    他总想独占夏棉的一切。

    他嫉妒江雪墨独占了他的童年。

    嫉妒俞骁独占了他的少年。

    而这一刻,林岑朗似乎也即将独占点什么……

    林岑朗怔怔地看着他越凑越近,却在火苗即将触到烟头的那一刻,触电了似的猛地将夏棉推开了。

    “棉棉……”

    ——那是夏棉从少年到成年,痛苦而惨烈的,最终蜕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