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沈琼面相不算差,人却清瘦到离谱的地步,卫三只觉得传说中色中饿鬼应该也是这幅模样。

    他只是粗粗抬头看一眼,这原本正静静看书的年轻人却敏锐地斜斜觑了过来。卫三头皮一紧,慌张地低头,装作温顺腼腆的模样。

    沈琼并不动怒,他卷起书册虚虚挑起卫三的下巴,口吻阴幽道:“卫三啊。”

    卫三忍不住咽了口唾沫,低声道:“在。”

    沈琼歪了歪头,将脸凑了过去,自下而上观察他的那双眼:“倘若我不是知道你爱我,你的眼睛总这样黏在我身上,我都要以为你想杀我。”

    卫三瞠圆了眼,故意以天真声调急切道:“我自然是……我……”

    他耳根有些红,咬了咬下唇,没说下去了,而是去取已经煮滚的茶水,躬起身,恭恭敬敬双手奉过头顶。

    沈琼似乎模糊地笑了笑,接过那个茶碗,垂着眼观察里头碧绿清澈的茶汤,又随手晃了晃,茶水翻滚卷起碗内一星两点粉末状的飞灰,又在瞬间融化消散。他看了很久,才浅浅啜了一口,然后递回卫三手中。

    “你还疼不疼?”他忽然这样问。

    卫三脊背一僵,喏喏道:“还是有些疼的,不过,公子要是喜欢……”

    话没说完,沈琼身体骤然软倒,整个人死狗一样摔在桌上,卫三当场松了口气,又一次在心底夸赞秦轻手里的迷药简直天上地下排行第一。

    他一改先前那副任人欺凌的小白花样,嚣张地岔开腿蹲在沈琼身边,往他脑袋上脆爽地扇了一巴掌,沈琼的脑袋被他掴得在桌上晃了晃,最后静止了。

    “小王八犊子,”卫三顶着那张青涩纯情的脸,猥琐地搓了搓手,“看你爷爷怎么收拾你。”

    他三两下扯下了沈琼的腰带,扒皮一样把他的外边那条绸裤脱了,最后伸手在膝弯处摸了摸,确信手感的确有问题后,兴冲冲地预备把那仅剩的一条裤衩也扯了。

    卫三已经解开了位于沈琼小腹处的系带,正准备往下脱,他的小臂在这瞬间被五根细瘦的手指死死箍住了。

    卫三:“……”

    卫三灵活的手指在这一瞬间僵硬,他难以置信地抬起头,对上沈琼那张没有什么表情、苍白的脸,眼神好像见了鬼。

    沈琼看了看他勾着系带的手指,轻轻叹了口气,似乎主人怪责一条咬了自己的狗:“卫三啊,你是不是从没有和人有过肌肤之亲。”

    他声音里有种碎冰切雪的质感,卫三企图要逃,腿却是软绵绵的:“你知道,那、些、骚、货在勾引过我之后,是怎样的状态么。”

    卫三右腕骤然剧痛,好像骨头被生生拧断,他却借着这种痛意夺回了对双腿的控制权。他左手揪住沈琼的裘裤,淫棍那样往下一撕,硬是扯下一大块碎布,而他整个人也借布匹崩断的惯性整个人滑出去一大截距离,右脚紧接着斜斜一铲,在撞上墙面前止住了身体的冲势。

    门外听见动静的护卫闯了进来,和裤子差不多被扒了干净的沈琼撞了个照脸。他惨白的脸上已经浮现出种怒气冲冲的神色,立即将散开的衣袍拢在一起。

    卫三把握住了这一瞬间的机会,飞身破窗而出。

    三道围墙之外的外院,叶寒宵在黑夜中精准地捕捉到一丝异响,于是睁开双眼,他抬起脸,清澈的眼底映出万里碧空下的一轮圆月。

    卫三蝙蝠一样单靠左臂攀住房檐,跌跌撞撞地逃窜,他脚下踩过数枚青瓦却没有发出半点异响,被惊醒的小厮婢女扬首眺望,只能看见一道飘忽的黑影。

    他就像一滴水落进烧滚的油锅中,整个沈府噼里啪啦地炸开了。

    卫三身后乌泱泱跟着一票人,他身上那件是按照沈琼喜好穿的文人衣袍,阔袖长裙,动作幅度稍微大一些都能绊他一个跟头。他根本不敢回头,只觉得绝望,于是破罐子破摔地将沈琼那半条裤子往怀里一塞,又去解自己的腰带,显然是为了逃命准备黑夜裸奔。

    沈府门客却仗着自己人多,呈夹围之势堵住了他逃跑的路径,像一个逐渐收拢的口袋。卫三始终没有见到叶寒宵的身影,心底拔凉,气沉丹田地大喊:“哥哥,救——命——啊!!!!!”

    他话音没落,只觉一道至劲至刚的剑气横劈而来,于是条件反射地向下一沉,硬生生把房顶踩塌了一个洞,整个人泥鳅一样从洞口钻了进去,正避过了那熟悉的一剑。

    卫三头顶之上,数枚青瓦在这一击之下绽裂成成百上千的碎石,犹如暗器激射而出,攻向四面八方的沈府门客,卫三抬头去看,送出那一剑的剑客稳稳地踩在了裸露出的房梁上。

    今夜无云无星,他手上那柄未开刃的剑在唯一的月色里现出寒白的锋芒。

    那巨剑少说六十斤,这年轻人却仅凭那看似纤瘦的单手提起,他头低了低,似乎在询问卫三的情况。卫三瞬间就像条有人撑腰的野猫,整个人膨胀到极点,恨不得现在折回去把沈琼那个小瘪三的脑袋按进马桶里。

    叶寒宵便不再管他,看向沈府门客中还有余力留在房顶的十几人。

    他擅使的重剑招式大开大合,倘若在狭窄宅院里,便好比狮子被关在笼中,那些江湖人看准这一点,一招一式全往下三路走,要破他的定力,将他从房顶打落。但叶寒宵下盘功夫显然不差,见招拆招,化解数次围攻。

    木梁因为不堪重负,发出咯吱咯吱将要断裂的声响,叶寒宵分心扫了一眼,又立刻旋身,借重剑剑身格住一名刀客自上而下的一刀,刀客错愕之下大吼:“把梁弄断!”

    连接铁锤的几道锁链与叶寒宵擦身而过,挂在接近报废的木梁上,横木在巨大外力下碎成三段。叶寒宵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随之下落,他的左脚踏在木梁的最后一点连接处,而刀客显然抱着与他同归于尽的心思,竟然在此刻依旧没有放缓攻势。

    这样的近身抢攻使得叶寒宵毫无还手之力,他半边身体已经悬空,眼神却沉静,借腰腹之力抡出一剑,转守为攻,以攻代守,抢出一点脱身之机。横木的连接处在此时崩断,剩余几名江湖人已经手持兵刃,挡住了剩余的所有立足点。

    叶寒宵的左手扶在了另一柄剑上。

    屋内的卫三已经在第一时间冲出门外,他在长廊里狂奔,没有武功护身的婢女尖叫着让出一条路。

    房梁倒塌声在他身后响起,卫三死死咬住下唇,满头都是汗水,没有片刻回头,而是目标明确地冲向了沈府紧闭的大门。

    他被捏碎的手骨已经失去知觉,强劲的夜风吹进眼里,逼出一些泪水,连绵的高墙在他眼前模模糊糊连成一道没有尽头的直线,直到在黑夜中甚至彰显出浓重血色的大门将这条线斩断。

    卫三崩溃地喘着气,几乎听不见任何声响,他眼泪婆娑地抬头去看,数支燃烧的火箭穿过高墙,犹如盛大炫目的流星雨,投向了乱成一团的沈府外院。卫三心底一空,踉踉跄跄、连滚带爬地跑了上去,抬起门上沉重的横木,将沈府大门推开了。

    几十名红袍银甲的天策府弟子整齐列阵,两排弓箭手当中,身穿漆黑甲胄的年轻将军反手挽一杆枪,只余漆黑一双眼从头盔中露出,冷冷地打量狼狈到极点的卫三。

    卫三在短短几天里,对这种“你就是个垃圾的”鄙夷眼神熟悉得不得了,他一瞬间泪如泉涌,嚎啕道:“亲、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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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卫三的手缠成了一个巨大的粽子,嘚嘚瑟瑟地架着腿看自己在沈琼的裤子里摸出来的写满名字、日期、地点的薄布。

    那张薄布轻而柔软,几近透明,叠起来看似小小一张,展开后却铺了一地。秦轻查看了上边的名字,确定这些应该都是经由沈府买卖的美貌女子的姓名。

    这也就是故意以“挑战”引来卫三那人口中的“书册”。

    “看完了没有,”秦轻不耐烦地用脚踢了踢他,“要充公了。”

    卫三瞬间变脸,眼睛里含了大大一泡泪:“哥哥,你好歹给我留一点布条,证明人家的确偷到了手。”

    秦轻嗤笑道:“偷?要不是我及时赶到,你们俩命都得搭在里头,你什么脑子,下个药都能被那瘪三发觉。”

    卫三瞬间不吭声了,死尸一样瘫在躺椅里。

    秦轻将那块布又卷成先前的大小,看他的模样,心里莫名又有些不爽,便问:“叶寒宵人呢。”

    卫三哼哼唧唧了一会,往另一边指:“左边最里头。”

    他想起了什么,笑嘻嘻道:“亲哥哥,我俩要走,你舍不得他呀。”

    秦轻又反手扬起巴掌,一副要抽他的样子,卫三当场缩成一团,不敢出声了。

    这天策小将看在他手断了的份上,没再理他,直截按照他所指的方向找过去。

    “好哥哥——”卫三看他已经出门,趴在窗沿忽然这么喊,秦轻应声回头,表情有些茫然。

    卫三夸张地摇晃自己的胳膊,口里的调子七拐八拐转了好几个音:“我给你准备了一件大礼,你去看——看。”

    秦轻有些无语,只觉得自己竟然为了他的招呼回头实在蠢得可以,阴阳怪气地哼了一声,走了。卫三左手托着腮,远远看着他转过长廊,不见身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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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叶寒宵在坠落前的最后一刻,终于拔出了另一柄剑,那剑轻薄、锐利,与他惯使的重剑大相径庭。

    倘若重剑的一招一式都因钝锋而显得稳重温厚,那轻剑一出,就只剩肃杀。

    叶寒宵那双黑白分明的眼都因这种凌厉剑意而流露出欺霜压雪的冷漠,他的第一剑,是连带那口刀斩断了刀客臂膀。

    其余江湖人只觉眼前一花,剑客就已经站在了另一截房梁上,犹如一片雪白的鸿羽悄无声息地飘落在水面上。

    那一剑快到极致,以至于长剑引血的剑槽都干干净净,没有沾上半个血点。

    叶寒宵似乎要出第二剑,却被另一边的密集的箭支夺去了注意力,于是他慢吞吞将剑归鞘,逼人剑意也随这个动作化于无形。他沉默了一会,态度诚恳地抱拳道:“承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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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轻见到叶寒宵的时候,他穿着一身鹅黄武袍,头发乱糟糟地散着,正背对门口洗脸。

    鹅黄这样柔软的颜色穿在一个男人身上,尤其是长相并不出众的叶寒宵身上,秦轻已经可以想象他转头时会有多惨烈。

    但他过来并不是找叶寒宵吵架,于是没提这点,只是喊他的名字:“叶寒宵。”

    叶寒宵茫然地“啊”了一声,摸索着抽下架子上的白色布巾,开始擦拭自己脸上的水珠。

    秦轻挑眉笑道:“我一会就走了,从此山高水远,恐怕很难再见一面,但你很合我的脾气……”

    他有些不知怎样向根本没认识多长时间的人表达自己的善意,于是沉默了一会,才继续道:“日后你有困难,大可来长安找我,只要不违背国法道义,我必定倾力相助,等到那时候……”

    “或许我已经与人成亲,你俩名姓相同,性格也相仿,虽然长相真的差得过于离谱,但我以为,他应该也会很喜欢……”

    年轻人已经擦干了脸,转过脸看他,秦轻正打腹稿,在将说完话时漫不经心地抬起眼,于是声音戛然而止,甚至屏住了呼吸。

    他难以置信地睁着眼,以为自己在做梦,又希望大梦不醒。

    叶寒宵的声音也与从前有了一些改变,低低地喊道:“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