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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逢

    满地糟乱红艳。

    穆子砚裹着一身细汗慌张地推开破陋大门,映入眼帘的便是这幅光景。即便早有预料,却仍无法接受。心爱之人侧倚床边,正平静安眠。他一身白纱染得血红,面色青白双眼紧闭。那熟悉的纤细腕子血疤纵横,无力地垂在一旁,地上滚落的正是自己离开不久前赠他的那支尖细玉簪,此刻却已满是血污,色迹暗淡。

    穆子砚颤着双手,耳边只听得见自己急切无序的粗喘,来不及细想便冲到他身边,随手将衣角扯裂裹上那斑驳的腕上,白色布片瞬间被染得绯红。他将路衍清横抱怀中,拼力冲出门将其送至医馆。待郎中妥善安置好路衍清并关上屋门后,他才猛地泄力,颓然跌倒在地。

    他实在不懂。他们二人明明真心相爱,却为何天意弄人,偏偏落得这番地步?到底是该责怪那利欲贪心毫不留情的浑蛋,还是该责怪自己?

    遥想久别重逢时的路衍清,傲人姿态仍刻脑海,自己分明是想好好护他的,可怎就乱了分寸,伤了人心。

    ......

    繁灯如昼,长街熙攘热闹,而最为耀名的则是眼前这座小楼,金盏红灯奢华得晃眼。消费不起的穷人偷摸着往里瞧,整日盼着能凑巧瞅见哪位美人的仙姿,珠玉悬连也挡不住他们窥探的欲求。

    然而适才窥得这么一方小小天地,便被看守赶了去。不过哪怕只是这么惊鸿一瞥,也够这些人惦念许久了。

    楼内尘烟袅然,衬得有如仙境。媚曲荡漾着飘出小楼,勾得人心魂不定。众人争相猜测这究竟是哪位仙人的歌喉,痴盼着有朝一日能与其见上一面,甚至春宵共眠。

    可叹这楼里的角儿无论男女都是个顶个的美人,出了名的亮眼,千金难求一面缘,哪会轻易与他们这些下等人相见。

    抬眼望去,牌匾映嵌着两个金色大字――鸳楼。

    ……啧,什么狗屁玩意儿,乌烟瘴气的。装设倒是正经奢美,可实际上是个什么东西,又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这破妓楼私底下做的那些勾当几乎是人尽皆知,逼良为娼、蛊惑人心的败德事儿他们可没少做。就算装得再好看,也掩盖不住它贪婪腌臢的本质。

    穆子砚皱着眉环顾几眼,焦躁不耐,鼻腔中满是脂粉的甜腻香气,刺得他鼻子生疼。迎客的姑娘娇笑着唤他小公子,请他进门。透过帘子的遮掩,依稀可见里头的模样,有人相拥纠缠,有人沉醉迷离。

    说实在的,他当真不想进去。这糟乱的景象单单只是旁观就让人受不了,甚至叫人生理性反胃,靡靡之音更是吵得他脑仁疼。然而无论他如何不愿,此地都非去不可。他要寻回他的心上人,他的清泉明路。

    他掀起珠帘,踏过门槛,一股子腻人的气味萦绕鼻腔,叫人头昏脑胀,几欲想吐。

    可下一秒,他抬眼,便瞧见了那最美的人。那般瞩目耀眼,是这楼里名声最旺的美人。那人正笑着,倚坐在大厅中央高处楼台的边沿。

    他分明是个男人,却身纤腰细、肤若凝脂、唇红齿白,怕是连女子也要艳羡几分。他正对着一帮狼虎野兽喝烈酒,笑语盈盈,面色似因醺醉染上了几缕艳粉,更为诱人。

    差不离,那是他心尖上的人,路衍清。惦念了三年,也找寻了三年。然而却也是这城中妓楼的男倌魁首,骚浪贱媚的慕老板,慕卿。

    心跌落谷底,摔得七零八落,又被狠狠碾碎。

    在他的过往记忆里,路衍清本是那样纯净美好的人,是这世界上最干净最美丽的存在,是他所见过的最好的人。而此刻,他被野蛮兽欲包围,生生囚于此地。

    穆子砚恨自己无能,恨将他蒙在鼓里的父母,恨那艳俗的老鸨,恨围绕在他身边的寻欢人。更恨,当初无情抛下他的路衍清。

    可他又有何资格记恨?是他没能找到他,没能救下他,被蒙在鼓里,傻傻寻觅。在那些孤独无助的寒夜中,在那些屈辱委身的黑夜里,他该是怎样接受现实的?又是如何成了今日这副模样?

    他不肯相信父亲说的自愿卖身,更不敢信。他的哥哥那么干净,那么好,决不可能为了分毫钱财委身于人。父亲不信任他,可他与哥哥共度了四年,怎可能不知哥哥是个怎样心性?他一定是被迫来到这的。他坚信,只要他冲上前为他赎身,路衍清一定会跟他回家的。只要他肯跟他回去,他便不计前嫌,不再计较当初的背弃,一定会好好将他养在家中,再不与他分离。

    穆子砚紧盯着走近他,步子极缓极慢,目光冷然,似盯上猎物的虎豹,下一秒便要扑上去标记本该属于他的美人,让他生世只做自己的美人。

    他还是很美。一如既往的美,却颠覆以往的美。

    目光所及,自始至终唯那一人。但身旁吵嚷,实在让人难以忽视。

    “哟,这不是穆公子吗?真凑巧,莫不是也看上了慕老板?”“什么穆公子,不过是未及冠的小娃子一个。小少爷家家的,就甭来凑热闹争花魁了吧?小鸡儿发育了没,满足得了我们慕老板么。”刺耳的笑声吵得他心烦,他没理会,只是瞧着当中那人。

    “嗳,话可不能这么说。小孩子嘛,自当是要鼓励些的。”那人斜睨少年意气的面庞,柳眉轻挑,是风韵十足的贱媚笑容。那张摄人心魄的脸做这表情不显媚俗,反倒惊艳。

    下一秒,他竟随意踩上面前一男人的肩,就这般借着力步下楼台。

    慕卿冲着身旁客人笑魇如花,略微昂首,藕白手臂微弯,顺着身边人粗糙的大手披上那轻飘又露骨的薄纱,朱砂衬得肌肤更为白皙。娇柔倚人,软若无骨。

    那副浪荡诱姿,哪还有当初轻柔抚背、哄自己入睡的暖意。

    穆子砚狠咬后牙,暗地里,双手愤恨地紧紧揪住衣袖,留下一片丑陋的皱褶。

    “哥哥。”他开口,声音如从牙缝中挤出一般,撕扯的疼。他看到美人眼中一闪而过的怔然,心下钝痛。

    慕卿见他恼怒的情态,见他眼中的痛,忙敛起那微妙的不自然,缓缓笑说:“哟,小公子,这是来认亲的?来这鸳楼的可都是来当情哥哥求欢的,你的好哥哥怎会在这儿。你看这时候也不早了,还不快回家?娘亲怕是要找你了。”周围哄笑一片。

    言语讽意冷然,意思更是难听得紧,如挖心般伤人,似是刻意要将面前这人赶走。然而他内心的哭喊,又有谁能知晓。

    阿闰,对不起,快走吧,求你了。

    你怎能来这种地方,他们怎会允许你来这种地方,我怎能污了你的眼?怎能让他看见自己这副恶心的模样,自己如此不堪,怎配让他瞧见。

    可他好想他,抑制不住地想靠近他,于是只能用这难听到恶心的话刺激他,更是警醒自己,不可心软,不能放纵。

    慕卿死命地攥紧拳头,狠狠咬住后牙,努力不让眼眶中的泪落下。他逼迫自己身陷泥潭,逼迫自己被兽欲包围,明摆出这道分界。

    穆子砚眼眶发红,狠狠瞪了他一阵,最后似是终于承受不住了,才夺门而出。

    看他离去的背影,慕卿松了一口气,心中的弦猛地断了。

    太好了。别再来找我了。

    慕卿熟练地摆出示弱姿态,轻揉额间,向红衣女人走去,笑说:“妈妈,今日有些乏了,回去歇会儿。”又对前呼后拥的男人们侧头轻点,红唇轻吐二字:告辞。

    “好好,小慕啊,你好生歇着,可别累着自个儿。”浓妆艳抹的老女人谄媚地笑。慕卿微微点头,笑应:“好。”

    他摒退旁人,匆匆进了屋子,紧锁门扉。

    倘若此时有人躲在门外偷听细闻,便能清楚听见屋内正传来声声干呕,痛不欲生。

    过了许久,慕卿面容惨白,缓缓直起腰,无力地将手搭上桌面,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

    为何还来找他?

    都三年了。为何还来找他?

    ……

    夜晚清寂。

    烛焰袅袅,路衍清独坐桌边,看着面前的瓷碗。长生面,意味安康长寿。可他恨不能短命些,早早脱离这痛苦的人间。

    他曾无数次想过去死,甚至差点付诸实践,然而临到关头,却又不敢了。

    自己还没能再见他的阿闰,还没能见到他好好长大的阿闰,他怎能如此狠心,舍得去死。他想确认阿闰安好幸福,确认即便没有自己在身边,他也能过得很好。不过也是他自作多情了。毕竟阿闰有个那么好的家庭,又怎会过得不好呢?

    只是存了这么个希冀,盼着能再见他一面。哪怕只是一面,哪怕阿闰不再欢喜他、不再认他也好,只是想见他一眼,了却这么个唯一的心愿,他便能放弃一切去死了。

    可他怎么也寻不着机会见他。最初那些日子,他甚至都出不了院门,后来即便是出了名,得了外出的权利,找上了穆家,却也只是落得被狠狠轰走的下场。要见一面,简直是痴心妄想。

    更是到如今才彻悟,即便是见着了阿闰,他却也不敢再见他了。

    他这么脏,哪还配呢?

    都说在生辰时刻祈求上天能实现心愿,可天底下哪有那么好的事呢?心中念一句便实现,想一想就成真,实在是无稽之谈。世上那么多人,若都在许愿,上天又哪来那么多时间顾你呢?

    可……

    可若真有神明,能否圆我一次奢望,让我与阿闰相爱呢?能否让我俩回到最初呢?回到最初还幸福生活在一起的时光,再也不分离。

    罢了。他抹去眼角的泪。

    自己都这么脏了,竟还奢望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不是早就想好了要放弃么?更何况,就他现在这副肮脏下贱的模样,连他自己都看不过去,更何况是他的阿闰呢?他实在是怕污了他的眼。

    他揉揉眉心,吹灭烛火,合衣睡去。

    屋内昏暗一片,细竹窗被拦了几道木框,月光影影绰绰地照进来,却映不亮他的屋。而那缕烛烟袅然飘乎,引至远方,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