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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下松引仙徒动凡心,缸中酒让弟子生欲念

    崔奉止心间突突地一跳,一时忘了运转真气,衣袍竟被泉水打湿。

    赫凌云修为尚浅,自是未觉,他又怎知自己随意一声会让仙门高徒乱了一腔心绪?

    刚刚一路疾行,远远望得他新认的这位师兄坐如撞钟,似是在泉中静心打坐,不好上前打搅。他便打算寻一丛树荫慢慢候着,不曾想刚挪步的瞬间对方就起身向他看过来了。

    赫凌云也就落落大方地走近前来,唤了一声。

    他师兄现下可没胆气与他四目相对,只沉闷地应了下,目光里映出那簇新的仙袍一角。

    崔奉止看得仔细,还窥见了用丝线绣在下摆处的一斜松枝。

    倒真是衬他,换了旁的人可穿不出这样的风度来。

    方才一来一回地打了个招呼,话音落下,两人一时间皆未再开口。

    赫凌云迈开的脚步在泉边停下,心绪落进于清波中荡漾的暖柔月色里。那月辉经长夜与碧水洗涤,淹没在沉沉水底,却仍然夺人心魄般绮丽。

    掌门的新弟子慢慢地俯下身去,掬了一抷月影来。被揉碎的水中月随波光流转,朝着远方的青山游去。那里长眠着许多故人。

    如今崔奉止再不愿发出声响。他嚬眉凝睇,看出眼前人此刻心境极佳,心身合一,似有所悟,受不得丝毫外界干扰,遂默然静观,伫立良久。

    泉边的梨花盛放,停于枝头时仿佛一树香雪,蹁跹落地时又如乱琼碎玉。梨花玉雨,沾湿了两人的面颊,也装点了复苏的春壤。

    待圆月被流云所掩,赫凌云方恍然回神,面露怅惘,若有所失。

    “手不酸么?”崔奉止笑着问了他一句。自己可是看着他维持这个姿势好久了。

    被这么一问,他顿时反应过来,试着活动了一下手腕,果然胀涩难言,想到刚才一副痴态皆被人看去了,颇有些难以为情。

    不过他面上惯是难起波澜的,现在看去,也不过是两颊微微生了点绯意。

    赫凌云假装无事般摇了摇头,只说:

    “尚可。”说着便想把掌心里残余的泉水在衣袖上揩净,如同虎家庄做农活时一般。

    他刚要动作,便注意到自己身上已换了整洁的仙袍,顿了片刻,仍不打算缩回两掌,毅然将上好的衣料用作擦手巾使了。

    不过是身外之物。赫凌云垂眸,只当并未看见他师兄投过来的视线。

    崔奉止倒也不是在意这些小事。先前凝目久视,实乃发觉他境界上已是有所突破,怕是身心与这眼仙泉共振,得了一点灵气滋养。

    此刻也不好直接点破,恐教他生了骄矜之心,于是崔奉止单含笑不语,直到对方开口邀他一同回屋歇息,才欣然颔首,迈步领路。

    走了几步他像是想起了什么,转向身侧那人,说道:

    “师尊的意思是,你先在饮露峰上修行一阵,跟春鸣一道学些内门的基本心法,等底子打实了,去附近地界除几个小妖之类,积累点名声,才好在这长羲宫立足。”

    他语气略沉,面含忧色,“师尊也是用心在为你打算。你跃过外门修习直接进到内门已太过打眼,更遑论是直接拜入掌门座下,怕惹旁人非议。师弟你现在功力尚浅,修为低微,难以震慑流言,还是等有了根基后,再同众人一起于纳天楼聆师问道罢。”

    赫凌云侧耳细听,直到对方最后一句尾音落地,方启齿言谢道:

    “师尊思虑周详,弟子不甚感激。”

    用词考究,举止庄重。

    崔奉止见他这般正经模样,闷笑几声:“师兄面前何须如此拘谨,我自认也不是什么难相与的人。你只管随性而来便是。”

    赫凌云面上赧然,知道对方说中了自己心底秘思。在这之前他仍是将其视作超脱凡尘之辈,并未与自身归为一类。

    现在看来,这位师兄为人甚是随和,待他可谓亲切,赫凌云也不再拘礼,放松地与其交谈起来。

    视线却是不经意间触到崔奉止眼尾那朵莲花印,重重莲瓣似乎正在夜风中颤动,被他投去的目光一激,竟莫名显出几分妖媚之态。

    他愈要细看,崔奉止已是淡淡偏过头去,出言提醒道:

    “师弟,再往前行数十步,便能看见庭院里栽的枇杷树了。”

    赫凌云应了一声,专心识路,不再分神,自然也没瞧见他师兄刻意落后了几步,两指悄悄抚上眼下一寸。

    “你可别出卖我心思啊…”他眼角噙笑,话里几多无奈。

    崔奉止虽打定主意,要手把手带师弟踏上漫漫修仙路,奈何最近琐事繁多,应接不暇,只好赠给赫凌云一册,让对方自行领悟。有时得了空也会亲自过来指点一番。

    却没想到他师弟哪怕只凭自己摸索,于修行一事上也是进展神速,短短三月已臻筑基期。他私下里常在心中暗叹,如此天纵奇才,至今终得一窥。

    单说这日他与师弟和春鸣别过不久,已是竹怀亲传弟子的解青就悄悄溜上饮露峰来了。

    他可不是空着手来拜访的,还携了一份好礼,只听得咣当一声,将一尊沉甸甸的酒坛猛地掼在了地上。

    春鸣腕上珠串被这声巨响震得弹动不休,他本人则是不动声色地往一旁挪了挪,唯恐沾了一身浓冽酒气。

    赫凌云拧眉,显出眉心鲜亮一点红痣,颇引人瞩目。

    解青笑着解释道:“我今日木剑舞得好,师父便赐了我这坛子酒,可不是背着人偷来的。”

    见赫大哥还是不说话,他又补充了几句:“我本想同几位师兄一道喝来着,可惜他们今儿都有事要做,饮酒误事,俱推辞了。我一个人是怎么也干不完它,这才把酒扛到这儿。”

    赫凌云只是叹道:“你年岁不大,怎能嗜酒,还是转赠给哪位同门为好。我与春鸣也无意于杜康,奉止师兄更是碰不得此物的。”

    解青早料到他会这么说,不过是借着送酒的由头上山来寻他而已。虽说如此,真的亲耳听到,还是有些泄气,恹恹地在他身侧坐下,暗想,像赫大哥这般人物,若是吃酒吃醉了,不知会是何种姿态。

    三人神色不一,远远地围着酒坛,各据一角开始修习。春鸣心无杂念,很快便进入了状态,潜心研读功法。

    解青几月来都在师父教导下习剑,现在那柄木剑不在身旁,他也无事可做,就偷偷拿眼去瞄赫大哥。

    赫凌云如今是筑基期的修为,怎会看不出他在偷窥,按下不表放任他去罢了。

    说来也奇,这家伙只要在附近一坐,自己的心神就定不下来,思绪游移摇摆着要往他身上去。今日更为古怪,竟是莫名想起了解青中炎毒的时候,酡颜醉脸,衣衫不整,身下光溜溜青冉冉一条蛇尾…

    慢着,哪里来的蛇尾?

    赫凌云心中一惊,猛地睁眼,目光却是直直迎上他师兄难辨喜怒的一张脸。

    紧接着他师兄背后跳出位三月不见的老熟人,往四周打量了一圈,面上难掩惊喜地向浓浓酒香的正中扑去:“好哇,你们吃酒竟然不叫上我!”

    崔奉止抬手便把人揪住了,眼风扫过赫凌云与春鸣,最后停在了面色讪讪的解青头上,抬了抬眉示意他把来龙去脉都给讲清楚。

    解青好说歹说,说得口干舌燥,总算是保住了那坛酒,最后灰头土脸地被师叔丢下山去了。

    赫凌云本也打算向师兄赔罪,崔奉止却摆了摆手,递给他一面白玉铸的符牌,口中言道:“沐雪堂今日发布了新的除妖令,其中一枚便是命你即刻随赵师侄起身,赶往句章城镇压妖邪。”

    句章城毗邻东海,广设船埠,往来商客繁多。妖物也知道此地繁华,爱朝这方地界去。

    赫凌云并不意外那城里有妖,意外的是掌门竟特地指了他去除。

    “我接到堂中长老飞书时也颇为惊诧,”崔奉止顿了片刻才开口,“想来长老是得了师尊嘱托,愿你借此机缘,磨练一番心性,也好考验一下你近日所习,若有不足之处,亦能早早察觉。”

    可他觉得还是太匆忙了点…他垂了眼,并不好明说,只道是师尊另有打算,自己愚钝不解其深意罢。

    赵玉纵却是一番跃跃欲试的模样:“那妖孽倒是识趣,来得可巧!我被师父关了这么长时间的禁闭,掐诀的手法都生了,正好拿它练练手!”

    “师尊可有言是何妖物?”赫凌云心中思量半晌,将话题转至另一个方向。

    “说是善用媚术的狐妖,化成人形不过十余年时间,使的法术也粗陋,你二人联手当不在话下。”

    崔奉止这才发觉自己思虑过重,倒把真正紧要的地方忘了,忙絮絮与他们说了一通镇这狐妖的要领,又塞给他师弟几纸符篆,说是到时候用得着。如此关怀备至,看得赵玉纵嫉妒不已。

    “还有一事…”他忽略了身旁师侄的脸色,于衣袖中带出一物,沉声道。

    “师尊念你是初次下山除妖,恐有力所不逮之处,特将这具仙宝交予你,也是为你添些助力。”

    赵玉纵心里酸得直冒泡,他倒要看看掌门究竟赏了小师叔甚么法宝,定睛望去,原来是把样式极其普通的拂尘,凡间道士或许人手一柄。

    他差点憋不住笑出声来,只说掌门糊涂,送拂尘给那些个昏聩老道使也就罢了,让他这么年轻的小师叔用这玩意镇妖伏魔,实在有些喜感。

    然而赫凌云却是万分郑重地将其接过,他师兄见此也神色一松,斟酌着道:“师尊有言,这拂子既予了你,你便为其主,要如何驱使,都随你心意。”

    他踌躇片刻,到底还是没法将掌门那句“让他有事没事挥两下便成”真说出口。

    赫凌云闻言,手上运起力道,一甩白拂,顿生一记厉风,惊扰了正于山头栖息的仙鹤。

    只见那仙鹤长声唳鸣,振翅鼓翼,直向云霄而去。

    恰逢云间抖开一注月辉,和着猎猎的晚风,戏弄他飘飖长裾,流过他三千青丝。

    周遭景物皆失色,万顷辉光集一身。

    山下的解青抬眼,目中只余幽幽凉月,月中那抹清影,行貌逍遥更甚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