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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八章、

    电话的那端声音嘈杂,还伴随着大喘气的声音,岳燃差点以为这是个恶作剧而挂断。

    他稍作迟疑,即刻便听见父亲嘶声的吼叫:“岳燃!你,你拿钱来!”

    这没头没脑的命令让本就烦躁不已又加睡眠不足的岳燃怒从心起,想到家中可能骤生急变,他还是强压火气,尽可能冷静道:“爸,怎么了?什么事那么着急?”

    父亲在那边骂了一句涉及他妻子的脏话,声嘶力竭:“钱,混蛋!你听不懂吗?你弟他被抓了!”

    岳燃初以为岳宽又是参与赌博被派出所逮去关个几天,罚上些钱,这些年来,类似的事情实在是发生得太多,以致他已经全然麻木了,他不耐烦再听下去,干脆利落地把手机挂断,调成静音,扔到枕头边,起身进了浴室。

    等他洗漱完毕,已是十分钟之后,岳燃边擦头发边重拾手机,一看未接来电,足足有十五条,他滑动屏幕,一一看来,还真全是来自父亲。

    岳燃为自己直到今天还存有的侥幸心理自嘲一笑。

    他正要把手机再次丢开,这回却来了个邮件提醒,岳燃有些意外地将它点开,是个陌生的地址,邮件标题触目惊心:岳宽。

    岳燃心怀忐忑地往下看去,邮件内容只包含一个视频附件,又是视频!

    他只觉得两耳边嗡然作响,头脑中混沌一片,不得不深吸口气,方能冷静下来,打开那视频附件。

    图像出现之前,岳宽的惨呼求饶先声夺人:“哎哟,哥们,别打了!好痛!痛啊!”

    紧随而来的是重物砸入血肉的“砰砰”声,伴随着岳宽不成声调的鬼哭狼号,一个粗粝的声音发狠道:“想咱们停手?成啊!还钱!”

    画面出来了,大概是用手机拍的,像素不是特别高,拍摄的人手兴许在发抖,但在这糊成一片的镜头里,岳燃依然辨认出岳宽蜷着身子抱头倒地的惨状,以及招呼在他身上的数只分属不同主人的脚。

    直到短短一分半钟的视频播到尽头,归于静止后好几十秒,岳燃的心仍在狂跳不已,他阵阵头晕,手足发冷,本能地急促吸气。

    手机再一次颤抖起来,他看也不看,接起便道:“爸,我……”

    那边传来一声轻笑,是岳燃熟悉的声音:“嗨,邮件收到了吗?视频看了?怎么叫起爸爸来?我可以在床上让你爽得这么叫的!”

    岳燃重新坐到床上,明知常襄没有顺风耳,仍是压低了声音:“你到底想怎么样?我弟……我弟的事,是不是也是你指使的?”

    “你弟?哦哦,是啊!我不想怎么样,就想跟你真的来几次。”声音很年轻,却透着股说不出的猥琐。

    “你这是犯罪!”岳燃脱口而出的时候不禁同时自嘲一笑,他真是中许谨的毒了。

    “所以呢?哈哈,你去报警啊!你看警察管不管,不不,最好警察管了,到时候,嘿嘿,就别怪我把你那好听刺激的声音满世界宣传了……对了,我不会留下证据的。我可以,嗯,用公共电脑,通过海外的代理服务器,让真正身在国外的人帮我忙,你觉得警察会为了这点男人间的事追到外面去么?”手机那端得意洋洋地说着,然后规劝岳燃,“你别想那么严重嘛,什么犯罪不犯罪的,你和我来一把,满意呢咱们就继续,不满意就一次两清,好不好?”

    岳燃心悬着空,但从那人喋喋不休的话语中,他依然听出了些许不对劲的端倪:似乎他重复不断地提及那颜色视频,而对岳宽的事情近乎只字不提,只是顺竿而上地承认罢了。

    想来也是,只不过要和自己玩一把“419”,何必做到那种涉及犯罪的程度?

    那岳宽此时出事只是偶然撞在一起了吗?

    岳燃定了定神,对那人打了个哈哈道:“不就乐一乐嘛,这事好商量得很。不过你干嘛要把我弟抓了?就不怕得罪我弟,到时候看得对眼咱也不好交代!”

    那边果然沉默了,片刻后也敷衍起来:“嘿嘿,好说好说。这样,上午我们就见个面好不?我请你吃午饭,下午……”

    “不行。”岳燃断然拒绝,“我白天有事。不过可以下午。”

    对方欣然同意:“行,你可别耍花样啊。时间地点你说,我都行!”

    岳燃考虑了片刻,说出一个市中心的地名,还没来得及说时间,那人竟已道:“啊,离你家那么远,还要转两趟地铁,干嘛不挑个近一点的?”

    这话让岳燃的心更沉了几分,那人居然连他家的位置都知道,他实在难以想象,只是为了一场肉身狂欢。

    “时间呢?你还没说哪。不要赶在通勤高峰吧,不然人太多不好找,四点半好不好?”那人没有意识到自己话里透露出来的信息,仍然兴致勃勃。

    岳燃涩着嗓子答应了,当对方欢天喜地挂断电话,他却觉身子沉得要陷入地底。

    父亲没再打电话过来,也许是绝望了,也许是债主的期限迫在眉睫,他不得不拖着苍老的身躯,厚着脸皮四处找亲友借贷。

    岳燃想像着这一幕,心不由地抽痛,他恨岳宽,也恨自己,父亲只是个再寻常不过的男人,有些固执保守,蛮不讲理,但这都不是什么天大的毛病,这个男人没有逃避过养家糊口的责任,对久病缠身的妻子始终不离不弃,尽管他明显更偏爱儿子,对女儿却也不曾亏待。

    三姐弟的母亲过世后,父亲担心积攒下来的微薄家产被半路妻子分走,一直没有再婚,他此生还期盼的,大概是子女平安,以及两个儿子,哪怕一个也好,能有些出息。

    然而命运却是,女儿英年早逝,大儿子是个同性恋,小儿子是个赌鬼。

    那点可怜的家产也早被小儿子输了个精光,家徒四壁,岳燃不知道父亲有没有私底下问过老天,自己到底是做错了什么落得这样的下场。

    岳燃知道自己应该给父亲拨个电话,然而真正打出去的号码,却是许谨办公室的。

    响了两声后,切换到语音留言,许谨淡然的声音说道:“您好,我现在不在办公室,您可以在‘滴’声后选择留言;如果您有急事,请直接拨打我的手机,或者联系前台,前台号码是……”

    岳燃挂断手机,给父亲拨电话,接通之前,他不由喃喃:“许谨,我不会输。”

    第二十九章、

    家里电话没人接,而自打上一回不慎把三百多块钱的手机弄坏了之后,父亲就一直没用过手机。

    岳燃本来打算不顾脸面打给家里还来往着的两三家亲戚,看看时间,还是作罢。

    他换上衣服,走出房间,常襄大概还没醒,不见动静,岳燃蹑手蹑脚地下了楼,决定回家一探究竟。

    “回”字不准确,岳燃出了门,无谓地想,应该是“到”或者“去”父亲家,那里的家长早就不欢迎自己,而不受欢迎和接纳的地方,还能被称作“回”——“家”吗?

    夏天快到了尾声,然而余威犹存,不到八点,太阳已经高悬,又或者不关太阳什么事,岳燃把车开到父亲居住的年代小区里,下车走向楼房,三五百米的距离,愣是走出他一后背的汗。

    不关太阳的事,汗是冷的。

    父亲所住的楼房应该比家里三姐弟的年龄都大,原本是岳燃外祖父母的房子,起先只有一层,后来花了当时一笔不算小的款子,再添了个二楼,自住到今天。

    旧是旧了些,但好在地盘不小,在如今寸土寸金的城市,老城区能占有个二层小楼,折算下来也颇为可观,这兴许也是打自姐弟仨的母亲过世后,始终有人孜孜不倦地给父亲牵红线搭鹊桥的缘故。

    岳燃三步并作两步,一口气冲到楼下,按响父亲岳定邦家的门铃,快一分钟后,姗姗来迟的父亲出现在了打开的木门后,他一见岳燃,脸登时拉得老长,但还是把外层的铁门打开,不发一语地转回屋内。

    看到父亲安然无恙的岳燃松了口气,在门口迟疑了一会,还是小心翼翼地进了门,向着背对他的父亲喊道:“爸……”

    父亲没理会他,趿拉着拖鞋往主卧室走去,岳燃站在客厅,明明是自己度过童年的地方,他却倍感手足无措,头皮发麻。

    不多会儿,父亲重新出来,手里拿着一个颜色陈旧、备显沧桑的牛皮大信封,交给岳燃,岳燃接过,手中掂量,四四方方,硬邦邦、沉甸甸的。

    “我本来打算自己走一趟,刚好你来了,你就看在你死去的妈份上,帮我跑这趟吧。需要签名的时候,我再去,行不?”父亲沙哑的声音犹如刮擦锈铁。

    “这是?”

    父亲叹了口气:“咱家出门不远就有个买卖房子的,叫什么?仲介,房屋仲介,你拿着这本本去,我身份证也在里面,问问人家这地段平均什么价,你就说急卖,价钱好商量。”

    岳燃倒抽口冷气:“您要卖房子?”

    他知道这些年父亲积攒的钱几乎都被岳宽挥霍干净,唯一剩下的,就是这个好几十年的老房子,现在,父亲竟然被逼得要卖房子!

    他脸色沉郁,近乎咬牙切齿地问:“爸,岳宽到底欠了多少钱?他,他这样死性不改,您就算帮了他这次又怎么样?下一次呢,您有多少房子可以给他填赌债?”

    父亲并没有像岳燃预想的那般暴跳如雷,他看了一眼岳燃,平静地说道:“你不愿意去,那就我去,反正事情都到这地步,我也不怕丢人了。”

    他伸手向岳燃要那信封,岳燃没有给,父子俩无声争夺了一会儿,父亲终于爆发地狂嚎起来:“那是老子的东西,老子怎么处置都不干你事!”

    意犹未尽般,那对苍老的眼喷着怒火瞪着岳燃,岳燃父亲的嘴里继续轰炸,“你是不是担心老子死了你分不到钱?告诉你,没你的份!没你这残废的份!滚!你给我滚!”

    岳燃愣住了,父亲趁机抢过信封,就往外疾走,脑子一阵轰鸣的岳燃不假思索地出手一拽,抢过那信封,他攥着信封往门边退了两步,反手将刚才还开着的木门关上,紧紧盯着愕然之后气喘吁吁的父亲。

    “我不是残废。”岳燃说出这话的时候,只觉眼中一片酸涩,声音也有点发抖,这很怂,很丢脸,他知道,“也不是有病,不管身体还是脑子。”

    “我不管你有没有病!你,你把房产证还我!”父亲又要上来抢,岳燃大叫一声:“我不是你儿子吗?”

    父亲呆了,他僵了动作,似乎没想到岳燃会吼出这么一个问题,他乜着岳燃,嘴唇动了动,没有回答。

    岳燃深吸了口气:“难道我就不是你儿子吗?不是你跟妈生的?你赶我走,任我自生自灭,在你眼里我是残废,我有病,我甚至比不过岳宽那个烂赌鬼!我要你的钱吗?你有种跟天上的妈说说,你这些年怎么对我的!你把我当儿子了吗啊?”

    他始终控制着音量,不让自己失态咆哮,但这番质问全出了口,岳燃仍是感到精疲力尽,明知道改变不了什么,但他的愤怒与悲哀终于有了一次直接宣泄的机会,他看着呆若木鸡的父亲,再次鼓足了前所未有的勇气:“我没病,没有。是,我爱的是男人,我现在的爱人是男人,所以我就是残废,就不是你跟妈的儿子了?爸,你不认我可以,但我不能让你因为岳宽倾家荡产,岳宽的事,我会想办法……”

    朝父亲点了点头,岳燃一顿接道,“我来想办法,最后一次。”

    他将信封丢给父亲,父亲木然地接过,在岳燃重新开门的时候,那沙哑的声音喝住了他:“站住!”

    “爸,我今天很多事,我……”

    岳燃回头,然而他万万料不到,马上要迎来古来稀之龄的父亲一个箭步冲上来,照着他的脸就是狠狠地一个耳光。

    “臭小子给老子横!”父亲大骂着,眼看又要一个耳刮子过来,岳燃眼疾手快地抓住了父亲的手腕,他也怒了,压着嗓子嘶声逼道:“你谁老子?谁?!”

    岳燃父亲使足了劲要挣脱岳燃的钳制,甚至跳起了脚来,但岳燃的力气显然更大,他涨红了脸,依然摆脱不掉岳燃,急怒攻心下,飞起一脚正揣中岳燃的腹部。

    岳燃痛叫了一声跪倒在地,在肉体的疼痛之外,从心脏处滋生一股麻木的钝感,凝固了他的思维,冻结了他的情感,他伏在地上,无可奈何产生的慵懒令他甚至就想这么倒下去。

    “起来!”沙哑的声音在吼,“是男人你就起来!”

    岳燃充耳不闻,直到父亲过来拉拽,他因疼痛而紧咬牙关,不敢出声,只能反向推着父亲的手臂。

    “你是我儿子,你妈生你的时候,明明是儿子啊!”

    岳燃终于抬头,父亲的叱责声里竟带了哭腔,他惊愕地望向父亲,父亲却不肯面对他,背转了身,他只能看见父亲依然挺直的背影和那微微颤动的肩头:“我们没把你养歪啊,你打小就没离开过家,不象岳宽,你妈为了生他丢了工作、垮了身体,我为了不被单位开除,他生下来刚出月,就把他送乡下寄养了一段时间,才又偷偷接回来……他会变成这样,是我跟你妈没好好对他,但你,你为什么会变这样啊?”

    父亲满腹的不解与真切的伤心令岳燃终于掉下泪来,他仍然死咬着牙,慢慢从地上爬起来,胡乱抹去泪水。

    “爱男人!爱个x爱!”父亲啐了一口,“你是男的!你没病,没病怎么就不喜欢姑娘?你跟男人搞一起,能搞出什么鸟来?能结婚?能生孩子?岳宽那个样子,哪家正经姑娘敢嫁给他?你呢?你呢?我明明生了俩儿子,却要绝后!要断子绝孙!我跟你妈造了什么孽!”

    岳燃站在距离父亲不过两三米远的地方,他能清楚地听见父亲喘气中的抽噎,他理解父亲的背向,他也不愿父亲见到自己泪流满面的样子,如果他们父子俩还有堪称相似的地方,那大概就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倔强。

    默默地走到丢弃在地上的信封,岳燃忍痛弯腰将它捡起,放在客厅的电视柜上,他清了清嗓子,确认没有颤音,才开口道:“爸,岳宽的事我来解决吧,您别卖房子了,卖了您住哪?但这也是我最后一次帮他了,爸,您也该放手了,您管不了他一辈子。”

    他停了停,斟酌了片刻,还是决定趁今天的机会,一鼓作气地把心里的话说出来,“不管您怎么看我,我没病,真没有。除了,除了喜欢男人而不喜欢姑娘,我跟岳宽,没什么区别。是,您说得没错,我跟我现在的爱人没法结婚,没法生孩子,甚至没法公开关系,但我就是决定跟他了。至于走到哪里,能走多久,我也不知道。”

    父亲没有回头,也没有应声,岳燃也没期望得到回应,他微微一笑,画蛇添足,又加了一句:“我爱他,我想跟他过。”

    真够荒谬的,岳燃自嘲,但这话出口,明明眼前的难事一个都没有解决,他竟感到如释重负,前所未有的轻松,趁着父亲雷霆震怒前,还是赶紧走吧!

    刚到门口,他倏然听见父亲岳定邦嘶嘶含糊的一声,岳燃停住脚步,追问了一句,这回他听清了,却也被震住了:“听说男人间很容易得那个会死人的病,你自己当心点,最好让那混球先去做个体检,你再不是东西,也别死在你老子前面。”

    “……知道了。”岳燃无话可说,匆匆离开,他怕再多待一会儿,他就要忍不住痛哭失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