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B7

    周与走进病房，几只穿病号服体型较小的变异种正在周并床尾徘徊，闻到他的气味后表现得很害怕，脖子一缩夹着肩往外跑。周与没管它们，走到床旁，床上躺着一个头被白色绷带缠绕大半的男人，正闭着眼、呼吸很浅，脸色苍白极了。

    他坐到床边，牵起周并的手，那双手的指尖微不可见地颤了颤，立刻通过掌心灵敏的触觉反馈给他。他亲了一下对方的掌心：“亲爱的，别装睡，我知道你醒了。”

    周并无奈，只能睁开眼睛看他。

    “我希望你能帮我个忙。”周与伸手摸了摸他的脸，“我知道你现在的情况不便行动，但这件事很重要。”

    何止是不便行动，他亲爱的兄弟现在断了两根肋骨，有轻微的脑震荡，浑身上下是数不尽的挫伤，就算打了一针吗啡不适感也一直包裹着他。而罪魁祸首说瞎话的时候眼睛都不眨一下。

    “……你说。”

    “我来这里是为了找一件东西。”周与玩着他的手，和他不同，周与的茧在掌心、虎口，虽然手指也有，但不严重，在手上反复摩挲有点痒，“你还记得十四年前妈妈离开的时候对我们说了什么吗？”

    周并闭眼，脑袋向他的方向偏了一下：“她说她和爸爸在做一件非常有意义的事，虽然以后再也陪不了我们，但是那件事比一切都重要，约翰逊会教我们，我们要继承他们的遗愿。”

    一切为了进步。

    “你记得比我更清楚。”周与缓缓说，“那个女人说，妈妈的尸体在指挥大楼地下七层，我需要你去把她带回来。”

    “为什么？”周并不明所以，抬眼盯他。他对自家哥哥这个看起来荒诞至极的要求感到可笑，难道这就是他一定要毁灭第三大区的理由，为了一具尸体？那尸体上有什么？周薇从来不会对他提。

    “就当是一个小小的执念。”周与说，“你不想见她吗？”

    周并老实回答：“不想。”

    “好孩子，别任性。”周与的手指轻轻在他包扎了好几层的胸口划圈，强烈的支配感几乎叫人忘了他们其实是同龄的双胞胎，“你知道我不想伤害你。”

    他往下轻轻用力：“也不想伤害那个女人。”

    周并抓住他的手臂，止痛药效果很好，他现在其实并没有感到疼痛，只是怀疑之后自己又得吃苦头：“什么时候去？”

    “就现在。”周与松开手，一只推着轮椅的I型变异种出现在门口，扭曲的手掌努力抓住两侧的握柄，恐怖得实在过头，反而让人觉得滑稽可笑了。

    他小心地将周并抱到轮椅上，往对方手心塞了一个对讲机：“我们会随时与你联络，不要怕，找到了我就带你回家。”

    “你要是别让这些东西出现在我面前，我也不会害怕。”周并低头，“它会不会突然失控把我吃了？”

    周与亲亲他：“不会。”

    周并带着奥利维亚的磁卡，被一只变异种推着往那座第三大区堪称鹤立鸡群的高大建筑走，身后还跟着三只。城内的满目疮痍尽数后掠，相同的场景见得多了，周并一开始的茫然恐惧和愧疚到最后只剩麻木。I型的速度很快，他几次怀疑自己会不会从轮椅上摔下来，但结果是没有，他们没多久就来到了指挥大楼门前。

    对讲机里传来奥利维亚的声音：“从正门进去……往里走……你周围有什么？……不是这个电梯，还在背面……你看见了吗？嗯，它很隐蔽，有独立供电。”

    “现在进去刷卡，去B3。然后向左走到尽头，你会看到一扇门，门后有电梯，去B7。”奥利维亚说。

    她说完后周与松开对讲机的按钮，奥利维亚扭头看他：“我原本没有B7的权限，今天是为了周并临时开的，如果打不开门，只能算你倒霉。”

    但现实总是事与愿违，仅仅几秒后对讲机里传来周并的声音：“然后呢？”

    奥利维亚轻轻吸了口气：“往里走，直走，有一条走廊，走廊尽头的房间就是。”

    他们听见周并持续汇报着周围的情况：B7被收拾得明显比B3干净，没有纸质资料，仪器没有损坏……但对讲机内突然传出一声枪响。

    指挥中心的所有楼层中，B7的权限相当高，能进入的相关人员，出事之后必然会被第一批带走，不该有人留在里面。

    奥利维亚当然没交代这么细致，但只需要一点线索，并不难推导。

    所以为什么会有人？

    守株待兔？第三大区里谁会知道变异种的袭击其实是冲着周薇的尸体来的？

    周与脸色霎时一沉，直勾勾盯着奥利维亚，大有周并出事她也别想好过的意思，他按下通话键：“周并？”

    在周与耐心耗尽之前，一阵短暂的电流声后传来周并的声音：“哥，这里有人，刚刚朝变异种开了枪，但是没打中。”

    “你没受伤吧？”周与追问。

    “没有。”周并表情复杂地地看着变异种撕扯那具尸体，那个人对变异种射击，看到变异种中间有同类的时候下意识叫着快跑。他不一定没有注意到其实变异种正在为他推轮椅，但是那种情况下谁还能就地建立一种新思维去面对人与变异种的新型关系？

    毕竟周并自己想着也觉得反胃。

    他现在处于一种很神奇的状态，就好像已经抽离出这个身体，作为灵魂漠然地俯视城内正在发生的一切，他看不下去这随地上演的惨案，但同时觉得大家都一样，也没那么难以接受。

    真是要疯了。

    “只有一发子弹。”那人之后连续扣动扳机也只传来空膛的声音，随即就被怪物扑到撕咬起来。它们今天早已饱餐一顿，对方一没了呼吸就停下啃食的行为，把坠落到地上的胸牌捡起来，用畸形的手递到周并眼前，像听话的狗。

    周并看着那块被污染了的胸牌，近距离看人体组织的观感总不是很好的，他没打算伸手接，捂住鼻子对周与说：“是B7研究人员……”

    “好。”周与怪异地觉得不安，“你继续。”

    周并应了一声，穿过入口摆放各种仪器和书桌的大厅往那条走廊走去，但是没多远他就能得出结果了——在走廊灯光的照耀下，尽头的门用什么东西卡死了，是敞开的，正对着有一个大概两人高的标本罐，正面的玻璃碎了一地，福尔马林的味道甚至盖过了变异种的异味。

    周并继续让变异种推着他进入那间屋子，除了地上已经空了的那些，屋子里摆放着大大小小瓶瓶罐罐泡着福尔马林的标本——全都是——异变人类的。

    他甚至无法称那些标本来源于变异种，因为很明显，那些标本的表异度比现在最接近人类的变异种还要低得多，变异种的器官如果摘出来，很多时候只会觉得是一颗恶性的肉瘤，但是这些罐子里的不一样。

    很显然，虽然有各种程度的增生异化，但这是人类的器官。

    至少被摘下来的时候，它们大部分仍属于人类。

    周并几欲作呕。

    他太久没有说话，对讲机里又传来了周与的声音：“怎么了？”

    “哥，你的执念可能要落空了。”周并强忍着恶心，轻声说，“这里有很多标本，但是没有妈妈。房间里空了一个三米的标本罐，还有很多小的。”

    周与几乎立刻就把现状和刚刚周并遇见的人联系起来了，那个人大概是留下来善后的，象牙塔里人无用的道德心，明明可以走，但非要自告奋勇留下来送死。

    他转头问奥利维亚：“实验室的焚化炉会在哪里？”

    奥利维亚恶意地冲他笑：“我说了，我今天才得到进入权限。”

    他只能让变异种在周围仔细找。

    最终它们找到了，焚化炉还热着，里面没了火焰，只有点点灰白的残渣。

    周与再次沉默。

    “我知道了。”他语气异常温柔地对弟弟说，“你回来吧。”

    听到周并的答复之后他便把对讲机抛到一边，拖了一张凳子坐到手术台旁。

    她还有心情开个玩笑：“你知道吗，我们小队里有个人，声音比你刚刚拖椅子的噪音还刺耳。”

    “他是这两个人之一吗？”周与看着奥利维亚脑袋边的胸牌，意有所指。

    “不。”奥利维亚笑，“我相信他还活得好好的。”

    “随便怎么样吧。”周与撑着脑袋，“让我们先来谈谈你。你之前为什么会在圣格瓦罗克逗留？”

    “采样者当然是为了采集信息。”奥利维亚给了他一个嘲讽的眼神，“难不成我们还能在那里度假？”

    “你们的行为和度假有差别吗？”周与说，“除了你大大咧咧闯进圣格瓦罗克之星的废墟里那次，几乎都只在外围游荡。”

    “说吧，谁告诉你们那里可能有人的，你在为谁做事？”

    奥利维亚继续嘲讽：“但凡你有点脑子就知道我不会回答这种问题。”

    “没关系，我大概能猜到。”周与撑着下巴，暂时没有强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