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原本议论纷纷的众人听了金丑奴这番话,顿时心悦诚服,称赞云梦山庄果然处事大气得体。那对吴姓老夫妇虽然犹豫,但见金丑奴一表人才不似虚言,便只得千恩万谢去了。 那金丑奴回到轿中,吩咐仆从起轿前行。待一群人走得远了,路旁的看客方才渐渐离去。 百里临江看着云门山庄众人消失的背影,一边嚼着馒头,一边心中百感交集,暗想世间之人竟有云泥之别,分明都是两只眼睛一个嘴巴,竟有金丑奴这么出尘俊逸的男子,造物真是不公平。却听同桌的客商低声道: “看来小财神近年逐渐隐退,金丑奴大人代掌云梦山庄的传言非虚了。若能得人向金丑奴大人引荐引荐,今年的昙花盛会或许能力拔头筹也未尝不可。” 一旁的好事之徒乐呵呵地看笑话: “看来客商你也是来参加每三年一度的昙花盛宴的吧?不知你带来的是何等样的昙花,拿出来我们瞧瞧一饱眼福如何?” 百里临江心中大奇,不由得问: “昙花盛宴?那是什么?” 那好事的旁人见百里临江傻头傻脑,乐意卖弄才学,便道: “昙花盛宴是歌夜城每三年一度的大事。只因小财神生性好名花美人,又最好昙花不惜千金一掷,故天下往来的客商便纷纷献上昙花,希望得到小财神的青睐。久而久之,云梦山庄便干脆每逢三年举办昙花盛宴,在盛宴上邀请城中名宿,鉴赏出昙花中最名贵的品种,为其题昙花诗,并以千金酬谢该昙花的主人。若得云梦山庄品题,该昙花的品种便名动天下身价百倍,其主人自然也随之大赚特赚,故而人人都趋之若鹜。” 百里临江听了颇为神往,又摇摇头: “一株昙花便价值千金,这也太浪费了吧?该不是云梦山庄当了冤大头吧?” 同桌的客商摇摇头: “公子此言差矣。这昙花十分娇贵,培养不易,一株名品确实要花费许多心力物力,确实当得起千金之价。这昙花性喜干燥,最厌寒湿,故非云岭一带极难大量种植。其根系极其容易沤烂,种植前必须将沙土用烈日连续曝晒三日,防止霉变。沙土不可积水,也不可缺水,一日需灌溉两次,不可缺失一次。夏季需防晒,冬季需补光,若遇到阴雨连绵时日,则必须=整日燃烧大量灯烛来代替日光。昙花多在午夜盛开,而昙花盛宴多在黄昏时分,所以种植者必须学会改变昙花的习性——到了开花季节,每发现一个花蕾,需用黑纱将其遮住以防光照,到了凌晨则彻夜点大量灯烛以强光照之改变习性——这样连续十日,昙花便会改变习性在黄昏时分盛开。” 一旁的好事者连连点头: “看来客官果然是行家里手。若是养得多的,光是每年灯烛之费,平均一株昙花都有数十纹银之巨,更不用说其余的各种心力和物力耗费。更有骇人听闻者,有人整日看守稍有不慎打了个盹,被老鼠打翻灯烛家中走水,连带一片昙花和家中房屋烧得精光,倾家荡产花死人亡——养花好似豪赌,只看到赌赢了的人风光快活,不知其中几多辛酸血泪呢。” 百里临江听了这般说,便愈发对客商匣中的昙花好奇。茶馆中的旁人也一发起哄,要让客商取出昙花来瞧瞧。客商抬头看看天色,见接近黄昏,便点点头道: “也罢,正好今日应有几个花苞要开,独赏无趣,给大伙鉴赏鉴赏也好。只是若大伙儿觉得满意,还要替在下广为宣传,替在下在这歌夜城中扬扬名才是。” 那客商便从桌下取出箱笼,将一个竹制的圆筐打开。那圆筐中细细铺了一层竹篾以防止晃动,中间又有一个四方长匣,却是木制雕花的,四壁又密密麻麻凿了许多细孔供透气用——那长匣做得极为精致,教人叹为观止。 客商打开那个长匣——却原来匣中另有机关,能从四面八方将匣壁拆开,逐渐剥出里面的一钵昙花。甫一打开,众人便啧啧称奇,原来那花钵竟然是一整块冰种翡翠雕成,被斜阳一照,晶莹剔透美不胜收。花株之上却挂着许多黑色的纱布小罩,将花苞层层包住。那客商摘下两个黑纱小罩,露出里面的花苞来,却是青中带白的两个小球。 百里临江见花苞普普通通,心中大感失望,觉得也不过如此。他见旁人皆屏息凝神,却又转念一想,莫非其中有什么关窍不成? 又过了一炷香时间,只见夕阳已落到天边,纯金色的阳光映照在翡翠的花盆壁上,绽出如梦似幻的光彩。那两个花苞小球轻轻一动,渐渐打开了最外部的一层花瓣。 众人发出了一阵啧啧称赞声。 原来那昙花的最外一层是淡青带白的颜色,里层的花瓣却是青中带着莹绿。随着一层一层的花瓣开放,最中心的嫩蕊竟是淡紫色。百里临江恍然大悟,方知为何这客商选用翡翠的花盆,原来这翡翠的花纹竟与昙花的纹泽融为一体,互相映衬,宛如鬼斧神工的艺术品。那客商见众人屏息凝神,更为得意。此时夕阳已经完全没入天际,室中光线渐暗,客商便唤小二取来四五只灯烛,教众人举着灯烛围绕昙花缓缓走动。原来随着烛光的方位变换,昙花和翡翠上的花纹竟像是活了起来一般,不断的游走变换,令人叹为观止。 如此过了两个时辰,等夜色渐渐深沉,那两朵昙花又逐渐收拢了起来。那客商将昙花包好放入木匣,层层用箱笼包裹起来。围观诸人纷纷称赞这昙花果然养得出色,那客商十分得意,正要自谦,却见那好事之人啧啧了两声: “客人这昙花若放在往年,必然艳冠群芳拔得头筹——可惜落霞巷里这两日新来了个铁匠,养的那一手并蒂昙花,才是真正的举世无双!” 此言一出,举众哗然。昙花骤然一现已属罕见,更何况是并蒂昙花。那客商在昙花上花费数年心血,只道能一鸣惊人力拔头筹,此刻不由得脸色发白: “一头花蒂上生出两朵昙花来也不是没有,若能同一时间开放才是罕见中的罕见……” 那好事者悠悠道: “若只是并蒂双生,确实不足为奇。奇就奇的是,这铁匠养出的昙花,一株上朵朵俱是并蒂,且能同时开放,花大如盆,能令满室充满清香,教人目眩神迷……” 众人只道那好事者是夸张,且见夜色渐深,便一哄而散。那客商却面如死灰,枯坐原地呆滞不语。 百里临江挠了挠头,心想这些人可真奇怪。昙花虽然美艳,可是春日路边的野花也生机勃勃别有韵味,又何必为一株奇花异草耗尽心血争奇斗艳。他眼角忽然一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街角转了过去,心中好生奇怪,这不是那小贼折云生吗?怎么他也在歌夜城里?这小贼伶牙俐齿机灵古怪,大晚上的到处走,说不定又是看上了哪家的钱财。百里临江想起那夜折云生骗得自己团团转,心头无名火起,丢下茶钱就冲出茶馆去。 然而那折云生脚步奇快,百里临江分明看见他片刻前才转过街角,一个错眼,便踪影全无。百里临江在巷子里团团乱转,再也找不到那小子的踪影,不由得叹了口气。他拍了拍钱囊,铜板早已所剩无几,若是今夜住了客栈,明日就无余钱吃早饭,不由得两下为难。百里临江想起折云生的空空妙手,心道凭借自己现下的功夫,足以劫富济贫江湖救急——他随即拍了自己一个嘴巴,师父逍遥子曾言明师门戒律,第一不可滥杀无辜,第二不可见死不救,第三便不可奸、淫、骗、盗。 不过师父也曾说,凡事皆有例外,若路上有人饿死冻死,自己又身无分文,自然是可以劫富济贫的。百里临江挠了挠头,叹了口气。 身上总还有几文钱,不至于饿死冻死,且想想其他办法吧。 眼见夜色愈发深沉,城中各家各户已关门熄灯,就连客栈也大门紧闭不再待客。百里临江在城中踅摸了大半圈,终于翻出城墙,来到城西官道旁的山神庙里。这歌夜城中人流兴旺,往来的又多是客商,便最注重风水鬼神之说,山神官便也因此得福,得了许多供奉。 百里临江喜出望外,见供桌的盘子里有各色素包、瓜果贡酒,便各色挑了一份,狼吞虎咽下肚。那贡酒滋味入口虽淡,却回味无穷,也是醇香的好酒。他吃喝得心满意足,干脆往供桌下一躺,胡乱入睡。也不知睡了多久,却听一人撞进山神庙来,浑身臭气酒气,口中嚷嚷: “是哪个胆大包天的小贼,把老夫今天的好酒好菜给偷吃了!” 那声音又老又尖,如玻璃渣一般,教人过耳不忘。百里临江心中一惊,喜出望外,便从供桌下滚出来,朝那衣衫褴褛的疯道士纳头便拜: “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