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流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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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说来便来,翌日下午,门房便引了个瘦高个子的男子来了,姓常豫名文,字安之。 盼杨起初有些拘谨,想着先生都很刻板严厉,然而见面后却大不相同,这常豫文年纪比杨炎幼清大不许多,面白无须,穿一身石青色缎面外袍,内搭银刻丝木槿花中衣,腰系玉带,头戴黑网巾,瞧着清瘦高挑,气质儒雅恬淡,只是五官看着……俊逸之外有些异于常人,有些像夷人。 “听说先生做过郡丞?是在哪里?”杨炎幼清跪坐于书房中,常豫文坐在对面,盼杨处下位。 “豫郡,”常豫文朗声回答,面对杨炎幼清,他态度自然,未有任何阿谀无措。 “够远了,先生怎么来此地?” “投奔亲戚。” “怎的不做郡丞呢?” “因我非中原血统,家母夷人,被朝臣们排挤。” “来多久了?” “2年有余。” “先生可熟读哪些典籍?” 常豫文说了几个盼杨从未听过的名字,杨炎幼清点点头,看向盼杨;“教你足矣,还不快拜师。” 盼杨听了赶忙行礼,报上自己名字,递交名帖。 “小公子姓盼……?”常豫文问。 “我……”盼杨答不出,贱籍无姓。 “无需多问,唤他便是,”杨炎幼清一改刚才和颜悦色,言语带了凌厉。 常豫文立刻拱手施礼;“是臣唐突了。” 其实这也不怪常豫文询问,能请先生的自不是小门小户,既不是小门小户,学生却没有姓氏,怨不得被人疑心。 简短了解后,杨炎幼清觉得此人虽有些死板,但胜在认真耿直,教书更能育人,于是决定,学习自今日就开始。 杨炎幼清退出书房,自去与人逍遥,待到日入之时才回来,正遇上常豫文离去,他心中一动,迎上去询问。 “盼杨功课如何?” “小公子才思敏捷,反应极快,就是字写的丑些,但也不打紧,他有好学之心即可,”常豫文回答客气,杨炎幼清心想刚第一天,也不好过多追问。 “盼杨启蒙晚,请先生多费心了。” “公子客气,接了名刺,常豫必定尽心尽力,何况这小公子经历坎坷,常豫更不能敷衍了事。” “经历坎坷……?”杨炎幼清莫名;“盼杨说了什么?” “小公子白梁城口音,豫州离白梁极近,那边匪患严重,平日风调雨顺还好,一到个灾患,那匪徒便如猛兽一般下山,经常一夜之间,村户要死绝大半,非得跟上贡一般年年伺候着才成,他从白梁城来……经历岂不坎坷?” 杨炎幼清噤声,他只知盼杨在白梁住过,听名字以为是个富庶之地,谁知是一片穷山恶水。 “那郡守郡尉有无驱赶过?” “有,年年都有,抓住匪盗便五马分尸不留活口,可依旧不够,连年苛捐杂税,老百姓已然叫苦不辞,再赶上个灾患,老鼠也活不下去,只能上山落草为寇,哎,抓不尽的。” 杨炎幼清像是听稀罕似的,毕竟深居常州城内,所去之处也是极繁华地带,并不知还有这民间疾苦。 “盼杨公子干瘦单薄,想是受过苦的,常豫自会尽心尽力,将毕生所学全部授予他。” 常豫文又说了些什么忠义的话,杨炎幼清却是都没听下去。 那一手刀茧,还有闹匪患的白梁城……杨炎幼清总觉事有蹊跷,可细想盼杨所讲,也辨不出假意来,只得暂且放着。 仿若心有灵犀,杨炎幼清于常豫文处听得了盼杨的零星经历,盼杨这边,也于常豫文处探听杨炎幼清的事。 “先生,我叔父为何逗留常州,不回炎国呢?”盼杨刚描完一幅字帖,手上袖口均有墨迹。 常豫文拿出丹墨修改;“与课业无关之事休提。” 几次课业下来,常豫文已经知道了二人的关系,也了解了盼杨的身世,而盼杨也与之相熟,总提些杂七杂八的问题。 盼杨叹口气,又问;“那我加倍努力,先生权当褒奖我?” 常豫文放下狼毫;“晌午的诗可背好了?” “背好了!”盼杨知道常豫文松了口,立时来了兴致,站直身子背起手,开始摇头晃脑的背诗,虽磕磕绊绊,但通篇下来并无错处。 “先生,学生背得如何!”盼杨面露期待。 常豫文看看字帖,直白道;“不知。” “啊?” “我说,不知你叔父为何逗留常州,”常豫文回答。 盼杨得到这样的答案自然不肯;“那……是真的不知,还是不能说……?” “哪有什么能说不能说,我也才来常州2年有余,小公子觉得我能知道多少?” “哦……那……我叔父是怎样的人?” “富贵之人。” 盼杨失望,这说与没说无甚区别。 “精通博戏,”常豫文又补了一句。 “博……什么?”盼杨一愣。 “博戏,以游戏定输赢,以输赢定钱财归属。” 盼杨这还是头一次听说,觉得很像白梁山寨中的斗鸡斗蛐蛐,输家不仅没了鸡,还要给钱。 “风月老手。” “啊!?”这个盼杨明白。 “就是那烟花柳巷的常客,这常州城内的富贵官宦有哪个不去的,”常豫文以为盼杨不懂,又解释几句。这些评价,都是常州内人尽皆知的事情。 但在盼杨看来,真是开了眼,没想到杨炎幼清心里惦记着杨铎,家里有个庞平,这还不够,还要去寻花问柳,耍博戏!真真是一纨绔子弟做派。 接着他又联想到那晚二人对话,腕子上的疤痕,猜他许是胸中空旷,寻找慰藉? 盼杨百思不得其解,虽明知杨炎幼清私事与他毫不相干,但仍忍不住打听琢磨,若是打听不出,必是心痒难耐,辗转反侧,勤奋专注堪比做学问。 要问其意欲为何?盼杨自己也道不出个一二三来。 盼杨这头还在开蒙,并不知远在佐州延元宫内,已有人订下他的命数。 这日午后细雨微芒,高祯得到探子回报,是高骨打探清楚详情,提早送信儿了。 高祯简略看过,便找到虞苏商议。 虞苏看过字条,里面悉数是那盼杨的详细事。 “乐府令人呢?怎么没回来?”虞苏不急于讨论盼杨,反倒问高骨去处。 “还在常州,你那儿子还需几天才能到,他等着与你儿子一同回来,”说罢高祯搓搓手,似有些急不可待;“怎的不问问这字条该如何处理?” 虞苏利于灯前,将纸条点燃烧烬;“臣听闻……公子铎的夫人从寺里还愿回去了。” “是,蕙昭已经回去几日了,这与那庶子有什么关系?” “有啊,臣听说……”虞苏放低声音,高祯不得走近聆听。 “臣听说……令媛的情郎……是个僧人,就在那还愿的禅寺之中……” 高祯后退一步,面露凶相,似是暗暗记恨了虞苏。 “君上莫急,”虞苏并不惧怕,反倒笑靥如花;“臣这就说重点。” 高祯面色缓和一些,似是回避,或是心虚,他侧身望向窗外。 “翁主高瑱此次还愿,怕是又与那情郎会面,这一见面必生出事端,我若猜测无措,又要恭喜君上喜得外孙了,”虞苏慢慢收起一脸笑意,讲述事情利害;“再怎么温吞水的人,也不能忍受这般耻辱,更何况尹国统共六十六个郡,郡守多姓杨,万一公子铎急了咬人,那可比兔子狠多了。” “哎……”高祯沉重一叹;“孤教子无方啊……” “君上为何不取了那僧人的性命,就当断了翁主念想,”虞苏不解。 “谈何容易,蕙昭以性命相搏,势要同生共死,现下她已有两子,若真跟着那淫僧去了,公子铎必娶续弦,到时再生个一男半女,我这两个外孙将不保啊,到时还谈何将尹国收入囊中!” “事已至此,说这些也无用,”虞苏跟着叹口气;“翁主这秉性,若真能跟那僧人喜结良缘,怕也是一介贞洁烈女了。” 高祯闻言冷笑;“这样看来……这庶子……” “留不得,公子铎可知自己儿子血缘来历?” “嗯……长子怀信自然是那淫僧的,蕙昭嫁过去的时候已怀胎八月有余。” “呜呼……”虞苏听罢频频摇头;“公子铎真乃神人也,娶一身怀六甲的新妇,忍辱负重者必成大器。” “次子杨斐,是蕙昭成亲后怀上的,”高祯迟疑着,最后又一叹气;“我也不知是不是公子铎的。” “公子铎认为是,那便是,所以这庶子更没有活的必要,万一杨家有人看翁主不惯的,扯着庶子的旗子搬弄是非……”虞苏说到这里顿了一下;“趁现在一切尚未尘埃落定,必须先下手为强,不然将来两个外孙无论谁承了王位,也有诸多隐患啊。” “嗯……这样做可有什么不妥?” “有,如若公子铎私下里联系那庶子,这一杀……就是斩断他的念想,容易记仇。” “那为何还要杀?” “不杀的话,君上如何睡得安稳?臣下是君上的客卿,自然凡事为君上考虑,”虞苏轻言轻语,似有几分戏虐,但句句都说到高祯心里,也不知是故意还是无意,他一颦一笑间,均有眼风,艳而不妖。 高祯承认,饶是脸上有那两处瑕疵,仍不掩其清丽姿容,听闻他年少时是先帝禁脔,淫乱朝廷,践踏礼制,被群臣上奏驱赶出宫,现在一看,他确有这样的本事,若不是自己胸中只有江山社稷,真可能被他扰了心智。 正在二人说话间,门外传来寺人通报,犀天子陈鸷来了。 犀天子陈鸷乃是这天下之主,各个诸侯王皆要年年进贡岁岁称臣,只可惜自那年延元宫中太尉兵变起,犀天子大权有了旁落之势,虽然兵变被镇压,但各个诸侯王心猿意马,逐渐有了外心。 而这陈鸷年纪尚轻,只一十有五,又有这高祯别有用心的陪伴,更是整日只知玩乐,不思进取。 “阵候,寡人问你,那教坊内的异目人呢?怎么都走了?”陈鸷大摇大摆的进了殿,身着一身黑色累金丝蟒袍,头戴珠帘冠,脚上着舄履,掷地有闷响。 高祯施礼;“回陛下,陛下怕是忘了……尹候大寿不远,陛下派了教坊中的异目人前去祝寿,现在……那些异目人已经悉数上路了。” 陈鸷愣了愣,接着豁然开朗;“哦!想起来了,是寡人忘了,哎,那些异目人全去了?乐府令也去了?” “回陛下,都去了。” “哎,寡人忽然想看看他们跳的夷人舞……算了,什么时候能回程?”陈鸷面带遗憾。 “嗯……尹候大寿一结束,便连夜赶回,陛下莫着急,那夷人舞,教坊中的其他宫人也会,陛下若想看……” “不用,”陈鸷挥手打断;“夷人舞自然要异目人来跳,那中原人跳得再好,终究差点意思。” “臣有罪,没想周到,扰了陛下兴致,不如臣戴罪立功,前几日臣刚得了几只骁勇斗鸡,不知陛下……” “啧,阵候不早说!走!快带寡人去瞧瞧!!”陈鸷一听斗鸡,喜上眉梢,转身便往外走,脚下舄履闷响不断。 高祯得令,立时起身跟上,在一群寺人侍卫簇拥之下,前去斗禽台,路上还听得陈鸷急急询问那斗鸡详情。 待到人群走了,虞苏缓缓站起身,轻掸袍角上的细尘。 这天子……虞苏轻蔑的想,看着目如朗星,面如冠玉,不过跟他父王先平王,大父先宣王差不多。都是贪图酒色玩乐之徒罢了,这大犀朝的江山,势必更名改姓。 或许姓高,或许是别的,但绝不会再姓陈。